20世紀(jì)20年代，在朝氣蓬勃的華盛頓州西雅圖市，有一片狹窄的街區(qū)，跟博勒加爾·胡的“曼哈屯”相距約3000英里[英里（mile）：1英里約等于1.6千米，3000英里即4828千米。]，至20世紀(jì)60年代成為波西米亞人的聚居地。那片街區(qū)之所以聞名于世，主要是因為我曾經(jīng)住在巔峰巷盡頭的小山上。記憶中的童年故居刷著淡淡的雪青色油漆，門前環(huán)繞著潔白的弧形走廊，塔樓的穹頂呈洋蔥狀，二層的幾間臥室都鑲嵌著碩大的飄窗，頂部的天臺面朝繁忙的鮭魚灣[鮭魚灣（Salmon Bay）：華盛頓湖運河航道的一部分，位于該運河航道的最西端，連接著皮吉特灣。]。

　　19世紀(jì)末，一位葡萄牙船長建造了這棟夢幻般的房子，他的設(shè)計靈感源自妹妹法蒂瑪·伊妮茲·德鐸瑞斯最心愛的玩偶屋。在雙親去世以后，法蒂瑪·伊妮茲便被遣送到西雅圖，跟著哥哥繼續(xù)生活。

　　歲月流逝，街坊鄰居依然記得她剛搬來時的模樣——臉龐十分小巧，嘴唇干裂，濃眉在綠斗篷的兜帽中若隱若現(xiàn)。他們還會厭惡地想起，在扶著妹妹邁下馬車的瞬間，船長激動得面紅耳赤，強(qiáng)烈的**在體內(nèi)燃燒，就連指尖也跳動著灼熱的火苗。

　　在哥哥出海的數(shù)月里，法蒂瑪·伊妮茲過得不像個孩子，倒像個守候丈夫或戀人的女子。她從不踏出家門，拒絕跟年齡相仿的小伙伴一起去學(xué)校念書，寧肯整日都待在屋頂，與自己飼養(yǎng)的鴿群為伍。她總是披著碧綠的斗篷，在天臺上憑欄眺望，直到皮膚黝黑的女傭領(lǐng)她進(jìn)屋吃飯或睡覺。

　　冬季漸漸遠(yuǎn)去，漫長的航行終于結(jié)束，船長給妹妹帶回了不少精致的禮物：意大利的手工牽線木偶，穿著真皮靴子，佩著金屬寶劍；由象牙和檀木制成的多米諾骨牌；用貨物跟因紐特人交換的克里比奇牌戲[克里比奇牌戲（cribbage）：一種橋牌游戲，玩家可以有2名、3名、4名或更多。克里比奇牌戲的計分板上通常會鑿出許多孔洞，用以記錄玩家的分?jǐn)?shù)。]計分板，密密麻麻的孔洞鑿在海象的尖牙上；以及一束永不缺席的紫丁香。在他逗留期間，風(fēng)中始終充斥著濃郁的芬芳，令人意亂情迷，據(jù)說兄妹倆的房子在夜里還會散發(fā)出詭異的金光。多年以后，雖然船長和法蒂瑪已經(jīng)不住在巔峰巷了，但是紫丁香的氣味仍舊揮之不去，常常飄過街區(qū)，掀起褻瀆神明的浪潮。

　　于是，每逢春暖花開，教堂便人滿為患。

　　整片街區(qū)的建設(shè)全都受到了法蒂瑪·伊妮茲的影響。德鐸瑞斯船長是郵局背后的金主，因為他要從世界各地的港口給妹妹郵寄包裹。而且，他還資助了小學(xué)，盡管法蒂瑪不愿去上課。

　　不久，一件古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附近天主教教區(qū)的神父也牽涉其中，結(jié)果法蒂瑪·伊妮茲又成了他們修筑路德宗[路德宗（Lutheran）：基督新教的宗派之一。基督教有三大流派，分別為新教、天主教和東正教，其中新教又包括許多宗派，如路德宗、加爾文宗、安立甘宗等。]教堂的原因。在妹妹的請求下，德鐸瑞斯船長安排了一位神父來主持她的首次圣餐禮[圣餐禮（Communion）：一種基督教的儀式，通過吃圣餅（即無酵的麥面餅）、喝圣酒（即紅色的葡萄酒）來重現(xiàn)最后的晚餐。據(jù)《圣經(jīng)·新約》的《馬可福音》記載，在最后的晚餐中，耶穌把麥面餅和葡萄酒賜予他的門徒，并要求追隨者“以此來紀(jì)念我”，稱麥面餅是“我的身體”，即圣體，而葡萄酒是“我的鮮血”，即圣血。]，并命令本地的女裁縫制作她的服飾——后背點綴著小紐扣的白色曳地長裙和珍珠鑲邊的輕薄面紗。他派人在房子里擺滿了白玫瑰，法蒂瑪緩步而行，**衣料鉤住柔嫩的花瓣。

　　神父把麥面餅放在法蒂瑪·伊妮茲的舌尖上，可是圣餐卻化作了熊熊烈焰。

　　至少傳聞如此。

　　那位神父再也不肯去巔峰巷盡頭的房子了。幾個月后，一座嶄新的路德宗教堂順利竣工。

　　德鐸瑞斯船長宣布，倘若街區(qū)里的居民想要繼續(xù)享受各種恩惠，唯一的條件就是在每年的夏至日公開慶祝法蒂瑪?shù)纳健?br />
　　起初，大家都不明白“公開慶祝”是什么意思。接著，鍍滿黃金浮雕的七彩馬車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在通往巔峰巷的土路上。頭戴藍(lán)色綢緞禮帽的侏儒負(fù)責(zé)駕駛，通體遍布斑點花紋的小馬高視闊步，車身封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唯獨最后一輛敞著窗戶。街坊鄰居紛紛踮腳張望，瞥見馬戲團(tuán)的指揮和新斯科舍[新斯科舍（NovaScotia）：加拿大東南部的一個省，由新斯科舍半島和布雷頓角島組成。]的柔術(shù)[柔術(shù)（contortionist）：一種展示身體柔韌度和靈活性的表演。]雙胞胎。姐妹倆展示的夸張姿勢可謂全場議論的焦點，甚至比遲到的大象還要引人注目。

　　年復(fù)一年，慶典活動變得越發(fā)鋪張奢華。在法蒂瑪?shù)?0歲生日上，中國的雜技演員坐船前來獻(xiàn)藝；11歲，吉卜賽女人用皺巴巴的雙手捧起水晶球；12歲，雪白的老虎乖乖地舔凈巨碗里的奶油。夏至日很快便成了萬眾期待的佳節(jié)，完全不亞于圣誕節(jié)或**日[**日（FourthofJuly）：美國的一個節(jié)日，定在每年的7月4日，為了紀(jì)念1776年7月4日**會議通過《**宣言》，正式宣布北美的十三個殖民地脫離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許多外地人不遠(yuǎn)千里趕到現(xiàn)場，將純潔的雛菊插在發(fā)絲間，簇?fù)碇艋鹛琛?br />
　　法蒂瑪從未親自參與其中。偶爾會冒出幾個醉漢，喝多了甘醇的蜂蜜酒，沉浸在虛幻的遐想里。他們賭咒發(fā)誓，聲稱看到了披著斗篷的少女，她率領(lǐng)鴿群，站在屋頂上，興致盎然地俯瞰著鑼鼓喧天的熱鬧景象。

　　但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陰荏苒，春季再次降臨，船長卻沒有從海上歸來。眾人依然熱情洋溢地慶祝夏至日，只是不見了雪白的老虎、神秘的占卜和高超的柔術(shù)。

　　而且，法蒂瑪·伊妮茲也已經(jīng)數(shù)月不曾露面了。

　　當(dāng)她終于離開家門時，樹下的陰影顯得極為幽暗，仿佛有某種詭異的力量在陽光無法企及的地方徘徊。好奇的街坊鄰居站在路邊圍觀，法蒂瑪·伊妮茲被人從巔峰巷盡頭的房子里帶出來。她穿著破破爛爛的白裙，雙足**，渾身都沾滿了鳥糞和羽毛。

　　他們?yōu)檠矍暗纳倥畱c祝了九年的生日，可她卻還是小孩子的模樣，絲毫未變，仍舊停留在抵達(dá)西雅圖的第一天。正是那一天，在她的觸碰下，船長的指尖燃起了鮮紅的火焰。

　　法蒂瑪·伊妮茲飼養(yǎng)的鴿群沖破了屋頂上的牢籠，跟當(dāng)?shù)氐臑貘f雜交。它們繁殖的后代半黑半白，頗為丑陋，四處惹是生非，晝夜哀鳴不斷。

　　法蒂瑪?shù)慕Y(jié)局無人知曉，大家都認(rèn)為，她住進(jìn)了位于斯泰拉庫姆[斯泰拉庫姆（Steilacoom）：位于美國華盛頓州的一個小鎮(zhèn)。]的精神病院。

　　“否則，”左鄰右舍互相詢問，“還能拿她怎么辦呢？”

　　在這片狹窄的街區(qū)里，夏至日的慶祝活動延續(xù)了許多年，德鐸瑞斯的舊宅也接納了少數(shù)過客——1910年秋天，一家流浪的吉卜賽人曾經(jīng)在此歇腳；后來，貴格會[貴格會（Quaker）：又稱教友派或公誼會，是基督新教的一個派別，興起于17世紀(jì)中期的英國。]的教徒又將其用作臨時的集會地點——但是總體而言，那棟房子基本保持著空空蕩蕩的狀態(tài)，直到我的外祖父康納·拉文德仰望西雅圖的天空。

　　在弟弟妹妹去世以后，伊米蓮扔掉了時髦的鐘形女帽，故意把頭發(fā)留得很長，在頸窩盤起保守的圓髻，拼命隱藏自己的美麗。可惜，無論如何努力，都是徒勞而已。她整日哭泣，淚如泉涌，臉上烙印著擦不掉的痕跡，只能用淡淡的脂粉來掩蓋。媽媽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心臟變得支離破碎。很快，媽媽便徹底消失了，僅僅在被單之間留下一小撮幽藍(lán)的灰燼，被伊米蓮裝進(jìn)潤喉片的空鐵盒里。

　　1924年8月，天氣炎熱，伊米蓮正在藥房排隊，打算購買脂粉。忽然，她瞧見了身后的男人，他拄著一根深色的木拐杖，站得歪歪扭扭。

　　他名叫康納·拉文德，31歲，在7歲那年患過嚴(yán)重的小兒麻痹癥。雖然他臥床靜養(yǎng)了八個多月，外敷了數(shù)不清的洋甘菊[洋甘菊（chamomile）：一種菊科植物，又名羅馬洋甘菊、德國洋甘菊。花朵中心為黃色，花瓣為白色，過去，人們認(rèn)為洋甘菊可以抑制小兒麻痹癥的病毒。]，但是病毒依然侵蝕了左腿，他必須借助拐杖才能行走。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康納·拉文德免服兵役，始終倚著拐杖在街角的烘焙坊工作，從未在殘酷的一戰(zhàn)中遭遇槍林彈雨的考驗。我的外祖母之所以愿意嫁給他，也是因為他的殘疾。

　　伊米蓮盯著他萎縮的壞腿和桃木的拐杖，心里暗暗思忖，這樣的男人應(yīng)該很難離開任何地方或者任何人。隨著體溫上升，汗水漸漸在膝彎和腋下聚集，她打定主意，要跟康納·拉文德共度余生。如果他能夠帶她離開曼哈頓，她就給他生一個孩子作為報答。當(dāng)他們同房時，她會閉上眼睛，不去看那條畸形的左腿。

　　三個月后，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結(jié)婚了。伊米蓮穿著媽媽的婚紗走進(jìn)教堂，儀式剛剛結(jié)束，她便瞥向鏡子，眼中所見并非自己的映象，而是一個瘦長空虛的花瓶。

　　伊米蓮覺得，沒有愛情的結(jié)合是兩人的最佳選擇。畢竟，在遇到悲傷的伊米蓮·胡小姐之前，康納早就接受現(xiàn)實，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zhǔn)備。至于伊米蓮，過去的痛苦經(jīng)歷告訴了她，不要愛上別人，否則對方將死亡或消失。在神父宣布他們成為夫婦的瞬間，伊米蓮悄悄地發(fā)誓，她會善待丈夫，只要他不向她索取真心。

　　她已經(jīng)沒有可以付出的真心了。

　　康納·拉文德嚴(yán)格遵守承諾，在結(jié)婚四個月后，帶著新娘和幾樣行李——包括一只無比挑剔的金絲雀。伊米蓮堅決不肯拋下它——登上了開往蒙大拿州[蒙大拿州（Montana）：美國西北部的一個州，人口稀少。]的火車。可是，在即將跟火車道別之際，康納的妻子看了看旋轉(zhuǎn)的風(fēng)滾草[風(fēng)滾草（tumbleweed）：一種生長于荒漠地帶的植物。當(dāng)旱季來臨時，風(fēng)滾草會把自己的根從土里收起來，團(tuán)成一團(tuán)隨風(fēng)滾動。]與單調(diào)的平原，干脆地說：“不行。”接著便轉(zhuǎn)過身去，返回?fù)頂D而悶熱的臥鋪車廂。

　　“不行？”康納驚訝地問道，跟著她穿過人群。他發(fā)現(xiàn)其他乘客的妻子都很安靜，并未拒絕下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行。我不會住在這兒。”

　　在接下來的幾百英里中，同樣的對話反反復(fù)復(fù)，伊米蓮先后否定了比林斯、科達(dá)倫、斯波坎[比林斯（Billings）：美國蒙大拿州南部的一座城市。科達(dá)倫（Coeurd＇Alene）：美國愛達(dá)荷州北部的一座城市。斯波坎（Spokane）：美國華盛頓州東部的一座城市。]以及其間的眾多城鎮(zhèn)。康納·拉文德感到非常惱怒，自從火車離開埃倫斯堡[埃倫斯堡（Ellensburg）：美國華盛頓州中部的一座城市。]以后，他就再也沒搭理過妻子。伊米蓮知道埃倫斯堡曾經(jīng)被徹底燒毀，她瞥向窗外，喃喃地嘟囔，“他們何必要重建這種鬼地方呢？”

　　我估計，等到火車抵達(dá)西雅圖的時候，外祖母明白她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要么乖乖留下，要么獨自前行。于是，在國王街車站[國王街車站（KingStreetStation）：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的一個火車站。]，伊米蓮默默地收拾東西，離開了火車。

　　為了尋找住處，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首先來到瓦林福德[瓦林福德（Wallingford）：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中北部的一個街區(qū)。]，參觀了工匠式[工匠式（Craftsman）：指美式工匠風(fēng)格（AmericanCraftsmanstyle），一種建筑風(fēng)格，在19世紀(jì)30年代頗為流行。]單層小屋。雖然房檐低矮，椽木暴露，地下室還被浣熊占領(lǐng)，但是價格卻十分昂貴。接著，他們又去阿爾基角[阿爾基角（AlkiPoint）：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的最西端。]看了一座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老房子，可是康納擔(dān)心海邊的燈塔會在夜里擾人清夢。

　　最后，他們逛到了西雅圖中部的狹窄街區(qū)，打量著房頂下沉、地基塌陷的都鐸式[都鐸式（Tudor）：一種建筑風(fēng)格，起源于英國的都鐸王朝（1485～1603）時期，因而得名。]石屋。街道對面就是學(xué)校，康納幻想著他們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念書，用掌心蘸著七彩的顏料，在玻璃上按出可愛的手印。雨滴開始墜落，康納抬頭仰望天空。真是奇怪，西雅圖的雨水似乎跟曼哈頓截然不同。蒙蒙細(xì)雨猶如層層迷霧，緊密地籠罩著全身，浸濕了睫毛，鉆進(jìn)了鼻孔。正在此刻，康納第一次見到了山上的那棟房子。

　　它孤零零地盤踞在街區(qū)主干道巔峰巷的盡頭，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街區(qū)，臟兮兮的卵石土路直通門口。墻壁被刷成淡淡的雪青色，塔樓的穹頂呈洋蔥狀，二層的幾間臥室都鑲嵌著碩大的飄窗，頂部的天臺面朝繁忙的鮭魚灣。屋外長著一棵櫻桃樹，粉紅的花朵隨風(fēng)起舞，紛紛揚揚，撒在潔白的弧形前廊上，卷起枯黃的邊緣。

　　附近只有兩棟房子，一棟屬于名叫艾摩思·菲爾茲的男人，另一棟裝著**瑪麗戈爾德·派的黑裙，二者都掩映在茂盛的杜鵑花和濃密的鉛筆柏之中。

　　來往的旅客很少在這片小街區(qū)停留，他們都會直奔更加繁華的巴拉德[巴拉德（Ballard）：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西南部的一個街區(qū)。]。在巔峰巷的右側(cè)，依次為郵局、藥房和磚砌的小學(xué)；左側(cè)矗立著路德宗教堂，外表莊嚴(yán)樸素，里面全是僵硬的木制長凳。街邊還坐落著一家廢棄的商店，過去是出售結(jié)婚蛋糕的地方，不久以后將擺滿康納·拉文德親手制作的松軟面包，迎接饑腸轆轆的顧客。

　　在拉文德夫婦看來，搬家是非常簡單的事情，用不著興師動眾。說到底，他們真正需要的物件不過是康納的拐杖而已。其次，便是裝滿藍(lán)色灰燼的潤喉片鐵盒，以及盛著金絲雀尸體的鞋盒——無論是做人還是做鳥，皮耶海特總是無法保持情緒穩(wěn)定，在漫長的火車旅途中，她折騰得筋疲力盡，終于撐不下去了。兩個盒子都被埋在新家后院的泥土中，僅以一塊巨型雨花石作為標(biāo)記。

　　伊米蓮在屋里穿行，挺著圓鼓鼓的大肚子，步履蹣跚，身體搖晃。她從未想過會如此迅速地懷孕——在離開曼哈頓之前，她只跟丈夫同房了一次，由于火車上空間局促，不能洗澡，兩人便沒再進(jìn)行過任何的親密接觸。

　　直到他們抵達(dá)明尼蘇達(dá)州[明尼蘇達(dá)州（Minnesota）：美國中北部的一個州。下文提到的北達(dá)科他州（NorthDakota）也位于美國中北部。]，伊米蓮才開始考慮懷孕的可能性。在穿過北達(dá)科他州的途中，伊米蓮思索著能夠表達(dá)心情的詞語，比如“失望”“憤怒”或“束手無策”。等到火車行駛至科達(dá)倫和斯波坎之間，她把消息告訴了康納，選擇了不同于設(shè)想的措辭。結(jié)果，他喜極而泣。

　　伊米蓮伸手撫過鑄鐵的水槽，接著邁進(jìn)餐廳，打開櫥柜的鉛玻璃門。她從餐廳走向門廳，又從走廊踏上樓梯，側(cè)耳傾聽木地板的嘎吱聲。羽管鍵琴站在客廳的一角，那是康納花錢請人用輪船運來的。伊米蓮打算置之不理，看著光潔的琴身落滿灰塵，靜待雪白的琴鍵被歲月染黃。可是，這架固執(zhí)的樂器卻拒絕接受命運的改造，漆面始終閃閃發(fā)亮，音調(diào)永遠(yuǎn)準(zhǔn)確無誤。

　　街坊鄰居對待伊米蓮的方式就像對待奇特的事物。平常，如果瞧見丑陋的胎記或者猙獰的傷疤，眾人都會轉(zhuǎn)移視線，刻意回避。當(dāng)然，眼下的情況比較復(fù)雜，因為伊米蓮·拉文德的一切都極為古怪。對于伊米蓮而言，抬手指向月亮是在邀請災(zāi)難降臨，不慎弄倒掃帚同樣在召喚噩運到來。**瑪麗戈爾德·派剛剛開始遭受失眠的折磨，伊米蓮便在次日清晨登門拜訪，帶著芍藥編織的花環(huán)，堅稱戴在頭上可以徹夜安睡。很快，不管伊米蓮走到哪里，大家都在竊竊私語地說著“女巫”二字。他們認(rèn)為，跟女巫扯上關(guān)聯(lián)會招致禍患，比月亮和掃帚的詛咒還要嚴(yán)重。于是，左鄰右舍便采取了唯一合適的對策——完全忽略伊米蓮·拉文德的存在。

　　幸好，他們挑不出康納的毛病，他那古怪的妻子很少去烘焙坊打擾，店鋪的生意漸漸興旺起來。烘焙坊的成功可以歸因于許多方面，地理位置肯定是其中之一。從教堂回家的居民路過烘焙坊，總是忍不住停下腳步，尤其是在特瑞思·格雷福斯牧師分發(fā)圣餐的禮拜日。整整一個早晨，眾人都在高唱路德宗的贊美詩，吼得聲嘶力竭，餓得兩眼昏花。無論是不是耶穌基督的身體，一塊干巴巴的陳面包根本無法滿足食欲，反倒讓新鮮出爐的糕點顯得更加誘人，猶如陳列在櫥窗里的珍貴寶石。

　　盡管大家不愿承認(rèn)，但是伊米蓮的幕后貢獻(xiàn)確實難以磨滅。在設(shè)計、材料和色彩的問題上，她擁有絕佳的審美和獨到的見解。畢竟，她是法國人。憑借天生的才能，她為烘焙坊的墻壁挑選了奶油黃的噴漆，又在窗前掛上了素雅的**帷幔。地板鋪著黑白相間的油氈，店里擺著鍛鐵鑄成的桌椅。顧客們隨時都能坐下來休息，品嘗熱乎乎的黏面包，享受肉桂與香草的芬芳。然而，烘焙坊之所以大受歡迎，關(guān)鍵還是因為康納的手藝十分高超。

　　他跟父親學(xué)習(xí)過烘焙的技巧。拉文德老爺子不遺余力地指導(dǎo)瘸腿的兒子，教會他如何烤制紐約大眾熱愛的食物：巧克力曲奇、海綿松蛋糕以及朗姆餡兒泡芙。如今，康納娶了伊米蓮·胡，搬到遙遠(yuǎn)的西雅圖，用同樣的烘焙配方來招待巔峰巷的居民。他們欣喜若狂，聲稱自己從未吃過如此頹廢的甜點。

　　康納一天到晚都待在烘焙坊，而伊米蓮則守著寂靜的大宅，無聊地消磨時光，撫摩著不安分的肚子，在屋里走來走去。等待丈夫回家，等待夜幕降臨，等待分秒流逝。幾個月過去了，伊米蓮看著櫻桃樹的黃葉在秋雨中腐爛，看著母親們送孩子去上學(xué)，看著自己的軀體發(fā)生變化——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抽象，再也不屬于她。

　　懷孕期間，伊米蓮感到十分寂寞，盡管她并非孤身一人。當(dāng)她嫁給康納·拉文德的時候，當(dāng)她拒絕告別臥鋪車廂的時候，當(dāng)議論“女巫”的話語從街上飄進(jìn)窗戶的時候，他們始終都在。他，雖然臉頰被子彈打得血肉模糊，但是依然渴望開口說話；她，心臟曾經(jīng)跳動的位置空空蕩蕩，腿上偶爾會坐著雙眸異色的孩子；最后，便是那只小巧玲瓏的金絲雀，蹦蹦跳跳，永不停歇。

　　唯有沉浸在白日夢里，重返博勒加爾的“曼哈屯”，走進(jìn)破破爛爛的舊公寓——皮耶海特在走廊里大笑，雷尼仍舊俊美異常，瑪爾格尚未背叛她——伊米蓮才能試著理解他們。然而，她不愿追憶從前的生活，不愿想起沉重的痛苦。她背井離鄉(xiāng)，搬到陰雨連綿的西雅圖，就是為了擺脫過去。可是，他們竟然一路跟來，緊緊相隨！這些不速之客根本無法提供安慰，只會令人陷入煩惱。她故意忽略弟弟妹妹的瘋狂手勢，也不肯思考幽靈吐露的無聲言辭。他們拼命地掙扎，她卻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日復(fù)一日，伊米蓮在屋里探索，發(fā)現(xiàn)法蒂瑪·伊妮茲·德鐸瑞斯留下的東西分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全是船長從海外帶回的禮物：牽線木偶、國際象棋、玻璃彈珠、牛仔娃娃、剪紙娃娃、俄羅斯套娃和拉賈斯坦[拉賈斯坦（Rajasthani）：印度西部的一個邦，與巴基斯坦接壤。]娃娃。玩具長頸鹿的大小跟牧羊犬一樣，陳舊的搖擺木馬嘎吱作響。數(shù)以百計的陶瓷娃娃眨著閃閃發(fā)亮的眼睛，晃著關(guān)節(jié)靈活的四肢，頭戴軟帽，手拿扇子，身穿鮮艷的紗麗[紗麗（saris）：印度、孟加拉國、巴基斯坦、尼泊爾、斯里蘭卡等國婦女的一種傳統(tǒng)服裝，以絲綢為主要材料。]或印著龍紋的和服。幾十年來，誰也不敢丟掉它們。細(xì)看之下，每個娃娃都栩栩如生，目光敏銳，仿佛可以洞察一切。或許正因如此，這棟房子總是無人問津。

　　倘若法蒂瑪·伊妮茲的幽靈依然存在，伊米蓮肯定會發(fā)現(xiàn)。畢竟，她能夠跟花朵交談，周圍還環(huán)繞著三個不肯投胎轉(zhuǎn)世的弟弟妹妹。可是伊米蓮相信，所謂鬧鬼，不過是街坊鄰居的謠傳而已。屋里只有沉默的娃娃，沒有少女的魂魄。

　　某天，窗外飄來了比“女巫”更加糟糕的詞語，雷尼鍥而不舍地糾纏，非要跟姐姐交談。伊米蓮悶悶不樂地抱起古董玩具，走出前門，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扔向地面，摔得粉碎，直到走廊上鋪滿五顏六色的玻璃碴、破布頭和陶瓷片。

　　塵歸塵，土歸土。

　　伊米蓮履行誓言，盡職盡責(zé)地扮演合格的妻子，可惜還是跟街區(qū)里的其他太太相去甚遠(yuǎn)。嫁人以前，她們就在高中的課堂上練習(xí)書法，將自己的名字跟未來丈夫的姓氏寫在一起。白天，她們打掃衛(wèi)生，到市場買菜，為晚餐的交談收集流言蜚語和花邊新聞。傍晚，她們涂抹口紅，在門口等待丈夫，懷揣著精心準(zhǔn)備的話題，擺好了仔細(xì)烹制的佳肴。而且，在結(jié)婚的時候，她們并不是空虛的花瓶。

　　伊米蓮努力保持房間干凈整潔，每晚都給丈夫做土豆燉肉，還幫他熨燙褲線，打磨拐杖，讓深色的桃木泛起暗紅的光澤。但是，伊米蓮和康納都未曾考慮過，如果愛情出現(xiàn)在生活中，將會帶來怎樣的奇跡。康納不懂愛情，所以無法去想，而伊米蓮太懂愛情，所以不敢去想。

　　然后，我的母親降生了。

　　她膚色紅潤，模樣可愛，猶如吵鬧的小仙女；除了后腦勺的一綹卷毛，頭上全是濃密的黑色直發(fā)；湛藍(lán)的眼睛會隨著歲月流逝變成深邃的褐色，幽暗的陰影終將吞沒整個虹膜。他們給她取名為“薇薇安娜”。

　　回家以后，伊米蓮愁眉苦臉地抱著她在屋里穿梭，丈夫熱情洋溢地介紹每個角落，就像馬戲團(tuán)的表演指揮。快看左邊，這片鋪著地毯的室內(nèi)空間是什么呢？哎呀，原來是二樓的走廊！他教薇薇安娜認(rèn)識廚房的鑄鐵水槽，以及餐廳墻壁和爐子上方固定的鉛玻璃門櫥柜。他認(rèn)真地觀察薇薇安娜的表情，判斷她是否跟自己一樣喜歡木臺階的嘎吱聲。走進(jìn)臥室，他開心地指著藤條編織的搖籃，伊米蓮將坐在旁邊的安樂椅上，夜夜晃動，哄她入眠，直到地板嚴(yán)重磨損。他帶她游覽后院，結(jié)實的雨花石標(biāo)記著小小的墳?zāi)埂ＫI(lǐng)她參觀客廳，閑置的羽管鍵琴仍舊音調(diào)精準(zhǔn)。他給女兒展示了一切，卻并未爬上三樓，因為那里素來無人涉足。

　　有時，伊米蓮覺得自己可以愛上面前的烘焙師，欣賞沉穩(wěn)的手掌，包容蹣跚的步伐。她感到心臟漸漸舒展，蜷縮的雙腿躍躍欲試，準(zhǔn)備邁向一段嶄新的真愛之旅。她暗暗思忖，這次跟以前不同，這次能持續(xù)下去。也許她會獲得長久而深刻的感情，跟踏實可靠的伴侶共同生活，一起洗澡，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也許他會擁抱哭泣的她，用前胸貼著她的后背，酣然入眠。可是緊接著，伊米蓮想到利瓦伊·布萊斯，記起薩汀·勒什，偷偷地瞥向房間的角落，掃過弟弟妹妹的身影。最后，她又把心臟埋回深處，并且再添幾層泥土。

　　其實，作為丈夫，康納已經(jīng)盡力了。畢竟他毫無經(jīng)驗，實在難以理解妻子的柔腸百轉(zhuǎn)。在遇到伊米蓮·胡之前，康納·拉文德是地地道道的單身漢，唯一見過的**女人印在破破爛爛的卡片上，藏在父親的烘焙坊里。她黑發(fā)棕膚，擺出夸張的后仰姿勢，腰肢彎折得非常厲害，肯定很不舒服。康納對她的胸脯印象最深，****挺拔，**大如圓盤，仿佛在胸口擺著茶杯與茶碟。

　　晚上，當(dāng)烘焙坊打烊時，康納正惦記著這個女人。他擦完柜臺，調(diào)整桌椅的位置，檢查次日要用的酵母，完全跟平常一樣。只是，今天——1925年12月22日——他剛剛鎖好店門，一陣尖銳的刺痛就席卷左臂。

　　突如其來的不適感轉(zhuǎn)瞬即逝，康納幾乎沒有留意。實際上，他僅僅分神了三秒鐘，便繼續(xù)思索更為重要的事情了。比如，他的女兒——她吃奶了嗎？睡覺了嗎？——以及永遠(yuǎn)憂傷的妻子。結(jié)果，康納徹底忘記了左臂的問題，匆匆回家，親自給寶寶洗澡，跟妻子進(jìn)行艱難的交談，然后關(guān)燈上床。夜里，他睡得很香，做著烘焙師的美夢，眼前飄過白花花的面粉和蛋清。第二天凌晨，他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在絕望與驚駭中，康納·拉文德終于恍然大悟，他死了。

　　在12月23日的凌晨，伊米蓮從沉沉的昏睡中睜開眼睛，覺得精疲力竭，唯有士兵、醉鬼和新生兒的母親方能理解這種感受。起初，她以為是孩子的哭聲打破了夢境，于是趕緊解開胸前睡衣松散的繩結(jié)，準(zhǔn)備下床喂奶。可是，當(dāng)雙腳碰到濕冷的地板時，伊米蓮卻瞧見女兒仍在搖籃里安眠。她恍然大悟，原來是丈夫咽氣的動靜吵醒了自己。

　　伊米蓮打電話叫救護(hù)車，悄悄地對接線員低語，“慢慢來，不必著急。”

　　她拽開衣柜，翻出丈夫最好的衣服，放在尸體旁邊。一年前，他正是穿著這身行頭，步入了舉辦婚禮的教堂。白色的棉布襯衫遍布著橫七豎八的褶子，她動手上漿，熨燙平整；紅色的絲絨馬甲丟失了一顆漆黑的紐扣，她跪在地上，四處搜尋。接著，她給他更衣，過程非常復(fù)雜，褲子尤其難穿。她最后一次打磨拐杖。拿起丈夫留在浴室的鐵罐，掏光里面的油脂，為他抹平發(fā)絲。直到此刻，她才心滿意足。因為，她總算履行了自己的誓言，始終善待可憐的康納·拉文德，即便對方死去，也依然堅定地恪守承諾。

　　她用掌心觸摸他的臉頰，感覺冰涼而僵硬，仿佛丈夫的皮膚包裹著一塊巖石。

　　為了逃避殘酷的現(xiàn)實，她馬不停蹄地忙碌，找到烘焙坊的鑰匙，掛在頸間的皮制項鏈上。等到四點四十五分，伊米蓮只當(dāng)了不足一小時的**，她仔細(xì)地將女兒包裹在厚厚的毯子中，帶著她穿過三個半街區(qū)，來到烘焙坊。伊米蓮摸黑走進(jìn)店鋪，鞋底摩擦著黑白相間的油氈地板，嘎吱作響。這時，薇薇安娜餓了。伊米蓮抱起寶寶，靠近胸脯，由于沒有乳汁，母女倆都嚇了一跳。伊米蓮猛然想到，作為烘焙坊僅剩的主人，她肩負(fù)著向大眾提供食物的責(zé)任。如果連自己的孩子都無法喂養(yǎng)，還怎么讓顧客吃飽肚子呢？

　　伊米蓮轉(zhuǎn)向儲藏室，拖出一大袋白糖，用勺子挖起少許，摻著碗里的溫水，倒入薇薇安娜的橡皮奶嘴，塞到寶寶口中。然后，她在一個紙箱內(nèi)鋪上外套、圍巾和毛衣，讓女兒躺進(jìn)去。她點燃柴火，拋棄了制作點心或其他甜品的念頭，打算選擇樸素的面包——外酥里嫩，熱氣騰騰，可以果腹。

　　不久，香甜的味道飄滿店鋪，各式各樣的面包出爐：表皮松脆的酵母面包，濃郁厚實的干酪面包，適合蘸湯的鄉(xiāng)村面包，日常必需的吐司面包。我的外祖母在櫥窗里擺滿新鮮的食物，擦掉玻璃上的污漬，敞開烘焙坊的店門，讓微風(fēng)把美妙的芬芳吹向街道。她后退一步，拍了拍沾著面粉的圍裙。忽然，恐懼涌上心頭，舌尖泛起金屬的腥澀，她呆立在原地，清楚地意識到，沒有人會買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