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墨爾本2
作者:[澳]克里斯蒂安·懷特 著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5:58:13
字?jǐn)?shù):5612
澳大利亞,墨爾本
現(xiàn)在
我妹妹的聯(lián)排別墅在卡洛琳斯普林斯,那里的房子看上去毫無二致,就像一座迷宮。我已經(jīng)來過至少十幾次了,但我始終不確定是不是找對了地方,直到艾米沖出來接我。
“什么事?”她叫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在說些什么?沒什么事呀。誰說出什么事了嗎?”
她彎下腰,用手扶著膝蓋,然后吃力地直起身來,如釋重負(fù)地舒了一口氣,說:“我看到你在外面,我就……我不知道你會過來……對不起,我總是習(xí)慣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面想。”
“哎呀,我來看看自己的妹妹都不行嗎?”
“別人可以,但你不行,金,你可不是不速之客這種類型的。”
我狠狠地翻了一下眼睛,因?yàn)槲也幌胱屗浪f的是對的,更何況,她的確說對了。我天性喜歡獨(dú)來獨(dú)往,在獨(dú)處時感覺更加輕松愜意。我會待在家中看書,或者在超市的過道里徘徊一個小時,只為找到最讓我滿意的扁面條。
艾米比我小五歲,臉飽滿圓潤,身材豐滿。我們的母親曾經(jīng)對此評價說:“所有該凸的地方都凸著。”我妹妹的基因好像和我的截然不同,因?yàn)閷W(xué)校里從來沒有人攔住她說:“對不起,我覺得你的胸發(fā)育得有些遲緩。”
嚴(yán)格說來,艾米和我是同母異父的姐妹。她的父親迪安,也就是我的繼父,在我兩歲的時候認(rèn)識了我母親,艾米出生的時候我五歲。但拋開血緣和遺傳基因,現(xiàn)實(shí)中可沒有同母異父這么一說,無論怎樣,艾米都是我的妹妹。
迪安很久之前就來到了這個家庭,我也早已把他當(dāng)作了真正的父親。當(dāng)然,我沒有見過我的生父,所以也就無從比較。
“金阿姨!”三歲的外甥女麗莎從敞開的前門沖了出來,跑到草坪上,嘴里還塞著兩根手指。草地是濕的,她的襪子很快就被水浸透了,但她沒有放慢腳步。她用最快的速度穿過了草坪。我托住她的腋下,把她舉到空中,再把她倒過來。她高興得尖聲喊叫,哧哧地笑著,直到鼻子里冒出鼻涕。
我把麗莎放在前面的臺階上,讓她跑進(jìn)屋里,她的濕襪子在硬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腳印。和往常一樣,房子里一片狼藉——水槽里高高地堆著六個盤子,走廊到處散落著麗莎的玩具,客廳的沙發(fā)上蓋著蠟筆畫,畫上布滿了無人打掃的粉筆灰和食物殘?jiān)?br />
全新的五十二英寸電視機(jī)開著,音量被調(diào)到最大。麗莎停在離屏幕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被畫面深深吸引住,呆若木雞,仿佛屏幕上的卡通人物在和她交頭接耳,談?wù)撚钪嬷械乃袏W秘。
一個宜家箱子放在客廳中間的地板上,被從中間**地扯開,露出一堆廉價的木頭和塑料支架。如果換作我在這樣的房間里待上一天,我可能會因?yàn)楦泄俪d而精神崩潰,但艾米似乎樂在其中。
“這是麗莎房間的一個該死的玩具箱。”她說著,拿起一個直角支架在手里翻過來倒過去,仿佛是在研究神秘的考古文物,“或者說,它會成為一個玩具箱的。在遙遠(yuǎn)的、遙遠(yuǎn)的未來。”
“需要我?guī)兔Π阉M裝起來嗎?”
“不用,我會讓韋恩收拾的。我一個女人,修不好這個我也不在乎。來點(diǎn)兒咖啡嗎?”
“可以。”
她在隔壁的廚房里準(zhǔn)備咖啡時,整整五分鐘的時間都在嘮叨那個玩具箱。她扯著嗓子大聲說話,聲音蓋過了咖啡滲濾壺。她告訴我玩具箱花了多少錢,是在宜家的哪個區(qū)域看到的,它在組裝后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以及她買下它時做的一系列復(fù)雜的決定。我在客廳里等著的時候,她不停地向我絮叨這些。就連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她也沒注意到,于是我利用這段時間掃了掃她的書架,尋找她的相冊。
我特別留意的是一本厚厚的存有我幼兒時期照片的粉紅色相冊,封面上用紫色的大寫印刷體寫著“早年回憶”。這本相冊是母親的,本應(yīng)該由迪安保管,但母親去世后,艾米發(fā)瘋似的將這本相冊要了過來。
我就是為了這本相冊來這里的。昨晚,我還是對詹姆斯芬恩的話將信將疑,認(rèn)為自己可能真的就是那張照片上的孩子,但我又急于把這一猜測從腦海中趕了出去。
書架上放滿了DVD、雜志,還有被框起來的兩只小腳的石膏模型,上面寫著“麗莎,六個月”,但就是沒有相冊。
“你在找什么?”艾米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我身后,遞給我一杯黑咖啡,“家里沒有牛奶了。”
“沒關(guān)系。我沒在找什么,隨便看看。”
“你在撒謊。”
該死,我心想。在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每當(dāng)我想隱瞞什么,艾米總是可以知道——她有一種堪稱“通靈術(shù)”的能力。
我和羅文基普林初嘗**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告訴父母我昨天晚上在朋友夏洛特家;十一歲的艾米吃著早餐麥片,看著我說:“她在撒謊。”
媽媽和迪安以為艾米知道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開始層層剝開我的謊言,直到整件事情浮出水面。并不是我不擅長說謊,而是艾米有著非凡的識破謊言的能力。
我嘆了口氣,將真相告訴了她:“我在找有我小時候照片的那本相冊。”
艾米咂了咂舌頭,這是她從小到大使用的一種思考技能。她濕答答的咂舌聲把我?guī)Щ亓烁窳謩诮质奶柕呐P室。我的記憶朦朧不清、破碎不全、缺失背景,像一個時明時暗的夢境;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艾米,四五歲的她穿著粉紅色和綠色相間的條紋睡衣。她爬上我的單人床,我掀開被子讓她進(jìn)來。
記憶漸漸散去了,但一股沉重的悲傷仍然縈繞在心頭。
“所有的照片可能都在車庫里。”艾米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已經(jīng)整整六個月了,我們還沒有把車庫完全收拾出來。這是韋恩的事,但每次我一提這個,他就會長嘆一口氣。你知道嗎,他嘆氣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個輪胎在漏氣,好像你剛剛讓他把腎捐了似的。”
“所以那本相冊你還留著?”
“你要拿它干嗎?”
“理由聽起來很奇怪,但我不能告訴你。”
艾米啜飲著咖啡,在我臉上尋找隱藏的、可以揭開我內(nèi)心秘密的心理信號。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是不是和我的生日有關(guān)?韋恩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們在購物中心看到的照片拼貼?算了,別告訴我,我不想破壞這個驚喜。跟我來吧。”
車庫里彌漫著舊油漆和工業(yè)酒精的味道。艾米在黑暗中找到一根拉繩,一盞熒光燈在我們上方亮起來,驅(qū)散了這個天花板低垂的狹窄毛坯房間里的黑暗。
包裝盒把艾米的紅色本田爵士和墻之間的空間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在接下來的四十分鐘里,我們把每個盒子都搬了出來,放在一小塊沒放東西的混凝土地板上,仔細(xì)查看里面的東西。大多數(shù)盒子里都是各類雜物:多年前的能源賬單、一卷過期的優(yōu)惠券、一條破爛的圍裙、一個有一枚一便士硬幣在里面四處滑動的帶缺口的陶瓷煙灰缸、一個裝滿磁鐵的雜貨袋……艾米從我手中一把將雜貨袋搶走,高興地說:“這些東西我找了好久了。”
其中一個盒子里裝滿了我以前的攝影作品,其中很多照片與前一天晚上學(xué)生們展示的令人尷尬地相似。我發(fā)現(xiàn)了大學(xué)一年級時拍攝的一組照片,名為“疤痕:身體和情感”——與其說是大學(xué)時期的作品,不如說是高中時期的,這可能更恰如其分。艾米把這個系列整理成了一個活頁夾,我感到難為情,啪的一聲將它合上。
其中有一張照片,照的是某個夏天,我從朋友家的游泳池里爬出來時,小腳趾上的傷口;有一張照的是艾米從十速自行車上摔下來時,大腿上劃的一道大口子;還有我母親手上可怕的燒傷以及一個以前的室友唇腭裂漸漸痊愈的照片。接下來幾張照片上,人物的表情看起來或愁容滿面,或拒人于千里之外,或充滿怒意。這是一組故作高深,其實(shí)極為平庸的照片,旨在引發(fā)觀眾對人身體和內(nèi)心中的疤痕的思考。
“哦,對了,你和弗蘭克怎么樣了?”艾米問道,翻著一份舊的成績報告單。
“呃……”
“你想說什么?”
“我們沒有再見面了。”
“為什么?”艾米用尖銳和埋怨的聲音喊道。
“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你也知道,那并不是一種愛情關(guān)系。”
“你太挑三揀四了,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浪費(fèi)時間就生不了孩子了。”
艾米的母性讓我無力招架,傳宗接代是她這輩子唯一的目的。她和未婚夫韋恩用最快的速度生下了麗莎,而且正打算再生一個;而我,卻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生育的沖動。
在我們翻到第九個還是第十個盒子的時候,終于在里面找到了那些家庭相冊。我們盤腿坐在地上翻看,每一本相冊都用不同顏色的大寫印刷體字母注明了標(biāo)題,和里面照片的主題相呼應(yīng)。
“1993年珀斯之旅”用的是黑色和黃色,和州旗的顏色相匹配[珀斯位于澳大利亞西澳大利亞州。西澳大利亞州的州旗上有一個黃底黑色的天鵝圖案。];“新家”用的是藍(lán)色和綠色,記錄了母親和迪安從奧斯本大街搬到本杰明街,雖然面積更小但卻是煥然一新的新家的場景——藍(lán)色是為了匹配奧斯本老家的門廊臺階,綠色匹配的則是本杰明街新家的臥室墻壁;命名詼諧幽默的“我們的第一場婚禮”,標(biāo)題用明亮的橙色寫成,和母親當(dāng)天穿的衣服顏色一致。
人們很容易認(rèn)為,是我母親精心匹配每種顏色并給每張照片貼上標(biāo)簽的;但做這些的人,是迪安。甚至在我們的母親去世之前,他就迷上了用相機(jī)將每一個記憶都留存下來,并將照片分門別類地妥善保管。
艾米一看到結(jié)婚相冊就一把抓住,她端詳著母親的臉,翻看照片的時候臉上帶著悲傷的微笑。
在盒子底部,我找到了那本厚厚的粉紅色相冊。“早年回憶”四個字,用和童年床頭板相同的紫色的字體寫成,里面都是生日派對、假期、圣誕節(jié)的照片,但一切都已隨著時光遠(yuǎn)去,難覓蹤跡。相冊里有一張我的照片,是在艾米出生之前拍的,當(dāng)時我們還住在老公寓里。照片里的我大笑著,背后是當(dāng)時每一個房間都貼著的丑陋的黃色墻紙。還有一張拍的是我第一天在幼兒園的畫面,母親牽著我的手,咧著嘴笑著。
看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聰明矮胖的小女孩,她透過塑料套管盯著我。她站在游泳池的淺水區(qū),穿著下垂的黃色泳褲,看起來若有所思、若有所察。照片下面,用整齊的黑色字母工整地寫著“金,兩歲”。我隱約記得那天是在游泳池里,我騎在迪安的肩膀上,往深水區(qū)游去。
剩下的照片中最早的也只能追溯到我三歲的時候,沒有我嬰兒時期的照片;不過,我也沒有期待更多。“你的親生父親不是什么好人。”母親在有一次我們談起他的時候是這么評價的。她離開他的時候,走得很匆忙,一只手牽著蹣跚學(xué)步的我,另一只手挎著一只旅行袋,沒有時間也沒有地方拍照。這樣的說法現(xiàn)在聽起來有些敷衍,讓我憂心忡忡。
“你沒事吧?”艾米問,“你看起來像撞了鬼一樣。”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確實(shí)是撞了鬼,薩米溫特的鬼魂一瞬間停留在我每一張童年照片上。在我從手機(jī)上調(diào)出薩米的照片前,我就越發(fā)覺得我們的相似之處不僅僅是一丁點(diǎn)兒。深藍(lán)色的眼睛、黑色的頭發(fā)、抿著嘴唇的笑容、彎曲的下巴、大鼻子以及沒有血色的小耳朵,這些相似之處不能僅僅用荒誕離奇來形容。如果說薩米不是我真真切切的**,那么,我和照片上面的小女孩,就是同一個人。
為什么我以前沒見過這張照片呢?難道只是因?yàn)槲也挥浀梦倚r候的樣子嗎,還是因?yàn)槲疫€沒有準(zhǔn)備好看到我小時候的模樣?那我現(xiàn)在準(zhǔn)備好了嗎?
“說真的,金,到底怎么了?”
“艾米,我今天來,是為了將我小時候的照片和一個在1990年失蹤的美國女孩做比較。”
“等等,所以你不是在為我的生日做照片拼貼?”
我盤腿坐在地板上,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置身于包裝盒中間,在縈繞著舊油漆和工業(yè)酒精氣味的車庫里,我把薩米的事情向艾米和盤托出。
她靜靜地聽著,神色平靜,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當(dāng)我說完后,她坐在那里,像貓頭鷹一樣眨眼,醞釀著什么。然后她笑了起來,不是偷笑或傻笑,而是中氣十足的哈哈大笑。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頭向后仰,咯咯大笑,對我說的話嗤之以鼻。
“所以,這么說吧,你覺得媽媽,一個在看到《大魔域》里面的馬死的時候都會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是個綁匪;而你,是那個被她綁架的孩子?她在美國綁架了你,然后把你一手帶大;而她從來,甚至在臨終前都沒有透露過真相?”
“我不確定,我……”
“也許你是她在黑市上買的。你仔細(xì)想想,這樣就說得通了。噢,或者她像湯姆克魯斯一樣飛檐走壁去到你家,或者訓(xùn)練了一只澳洲野犬什么的……”
我把我的手機(jī)拿給她看,她僵住了,看著屏幕上薩米的照片一言不發(fā)。她接過手機(jī),盯著照片,笑容很快消失了。
“真是要命,金。”
“沒錯,真要命。”
“那家伙還說了什么?”她把手機(jī)攥得那么緊,我擔(dān)心手機(jī)都要被她捏碎了。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手上還有什么證據(jù)?”
“我不知道。我沒耐心聽他把話說完,我以為他是個瘋子。”
在一連串惱怒的咒罵之后,艾米對我說:“你想抽一根大麻煙嗎?”
我們一起坐在車庫后面的臺階上,把麗莎留在屋內(nèi)看電視。艾米的院子很小,但修剪得井井有條。一個藍(lán)色的塑料沙箱里裝滿雨水,里面的沙子變成了一堆污泥。圍欄兩側(cè)房屋的灰色的平坦墻壁遮擋住了半邊的天空。
她把煙點(diǎn)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把它遞給我。
“這是一個騙局,就是這么回事。”
“怎么個騙法?”我說,“他沒問我要錢,也沒問我的個人信息,也沒……”
“走著瞧吧,那張照片可能是他偷走的。”
“但我倆從沒見過那張照片。”
“所以……也許……是他拿走的。”
“二十八年前,我兩歲的時候?而他卻等到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為了什么?蟄伏這么久,只為打造一個史上最大騙局?”
“難道媽媽從外國綁架你這種情況就更合理嗎?這種狗屁事情,如果是真的話……我的天,金,一切都會被它攪得天翻地覆的,我們到時候鐵定做不成姐妹了。”
煙葉讓我一陣咳嗽,但它幫助我把喧囂的思緒平復(fù)了下來。
“別傻了。”
“金,如果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就知道哪兒不對勁,你今天突然出現(xiàn)害我心臟病都差點(diǎn)兒發(fā)作了。”她把煙拿過去,“更要命的是,我居然真的猜對了。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我家的,對吧?你在收集證據(jù)。”
“請不要對我有敵意,”我說,“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
艾米嘆了口氣。
煙霧跳動旋轉(zhuǎn),讓我的眼睛淚汪汪的。
“你知道,韋恩還是能聞到這個味道的。”我說。
“如果說我可以找個理由好好沉醉一次,那非今天莫屬。”她擦了擦眼睛。我不確定是煙霧讓她落淚了,還是事態(tài)本身。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柵欄,柵欄后面是一棟又一棟的聯(lián)排別墅。
她換了一下身體重心,端詳起她的指甲油,但就是不看我。
“你覺得我該怎么辦?”我問。
“按兵不動,金。我覺得你什么都不用做。把那張照片從手機(jī)里刪掉,再刪掉他的號碼,把整件事情拋諸腦后。”
“我認(rèn)為我不能這么做。”
“你必須這么做,金。如果你繼續(xù)下去,一切都會天翻地覆的。”
“好吧。”
“你發(fā)誓?”
“我發(fā)誓。”
離開艾米家之后,我把車停在路邊,找到詹姆斯芬恩給我的號碼,撥了過去。我暗自希望他不要接電話,但電話才響了一聲,他就接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