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嚴重的時刻

作者:周梅森 著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5:41:20 字數(shù):4803
  四

  陳忠陽七月十日這天最倒霉,和非黨副市長嚴長琪一起,驅(qū)車四百余里,從平川趕到云海市,一下車,就被告知要往回趕。陳忠陽很不高興,拉下臉來,氣呼呼地對云海市委書記米長山說:“怎么?郭書記去世地球就不轉(zhuǎn)了?該干的事就不干了?!”

  米長山早年做過陳忠陽的秘書,知道陳忠陽是三屆市委班子的老副書記,脾氣大,加上這一年多來和郭懷秋又不太和氣,便不敢勸,只好賠著笑臉說:“我的老書記喲,這您可別怪我呀。束市長讓我傳個話,我不敢不傳呀。是不是回去,您自己決定就是了,誰敢勉強您呢?”

  陳忠陽不耐煩地說:“好,好,我知道了。”

  嚴長琪覺得這種非常時刻陳忠陽不回去總是不太好,就和顏悅色地勸陳忠陽說:“陳書記,郭書記去世是件大事,又這么突然,可能關(guān)于班子的安排,省委有什么精神吧?我看,就我留下來參加下午文化節(jié)的開幕式吧,你最好還是回去一下。”

  陳忠陽想了想,認為嚴長琪說得有道理。

  郭懷秋意外去世,省委對平川市委的班子不能不作安排。是外派一個書記?還是暫時由束華如兼書記?抑或讓二梯隊的肖道清上?這關(guān)乎平川未來的歷史走向,也關(guān)乎自己手下一大幫干部的前途,他不能不予以充分的重視。

  細想下來,外派的可能性不大。平川是有名的大市、窮市,所屬八個縣市中,有三個市縣財政倒掛。如今,經(jīng)濟全面滑坡,上了馬的國際工業(yè)園又面臨著一大堆新的難題和矛盾,沒有堅強的意志和相當?shù)墓ぷ骰A(chǔ),誰也不敢往這火坑里跳。讓市長束華如兼市委書記也不太可能。在省委一些領(lǐng)導眼里,束華如是個能忍辱負重的好管家,一把手的好搭檔,卻不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帥才。

  唯一的可能,是肖道清上。

  這是陳忠陽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肖道清出任市委書記,和郭懷秋在任不會有什么兩樣,也許比郭懷秋在任時還壞。肖道清是郭懷秋的親信,又是大漠人,肖道清上臺,各區(qū)縣和市里各部委辦局大漠干部的勢力將會進一步加強,這對云海及其他地區(qū)干部的提拔則更加不利。而且,想在平川做點大事只怕會更難,水和路都甭指望能盡快解決,改革開放的步伐也快不了,許多在郭懷秋手上辦不了的事,在肖道清手上也同樣辦不了,平川的落后局面根本沒法改觀。

  比如,和美國SAT公司遠東部的合作。

  這個合作項目已商談一年多了,迄無進展。SAT遠東部總裁鄭杰明是云海人,十年前赴美闖蕩,混出了模樣,去年代表SAT公司到平川尋找投資項目,一眼看中了位于市中心的機械一廠,想全資兼并該廠后,在原址上蓋一座二十八層的國際大廈。郭懷秋開始時很有興趣,還帶著分管副市長嚴長琪和鄭杰明見了兩次面。后來,不知出于什么考慮,主意變了,寧愿看著機械一廠停產(chǎn),看著機械一廠的工人發(fā)不出工資,也不同意SAT的兼并方案,反倒建議鄭杰明把國際大廈蓋到兔子不拉屎的工業(yè)園去。搞得陳忠陽大丟面子,也沒辦法向鄭杰明交代。

  再比如說水和路。

  從謝學東到郭懷秋,兩屆班子喊了多少年,都知道遲早非解決不可,可就是沒人動真格的,都說要從長計議。于是便從長計議,計劃也計劃了,議論也議論了,至今仍是一頭霧水。

  說心里話,在這種情況下,陳忠陽寧可讓有些矛盾的吳明雄上,也不愿看著肖道清上。吳明雄雖說過去得罪過他,也不夠理想,但有兩點好:其一,不搞幫派;其二,真心想干事。退一步說,就算吳明雄上臺后仍和他過不去,也沒啥大不了的,吳明雄不是肖道清,五十六了,了不起干一屆。

  ——只是,讓吳明雄上只怕也難,中央和省委在年齡上卡得都很死,一般來說,五十六歲已不可能再提一級了……

  想來想去,陳忠陽還是決定吃過飯后回平川去,聽聽省委的口氣,再決定下一步的動作。如果可能的話,不妨給省里一些老領(lǐng)導打打電話,為吳明雄做做工作。這樣一舉兩得,既阻止了肖道清大漠勢力的擴展,又賺個出以公心、不計前嫌的好名聲——他前幾年和吳明雄的矛盾,省里一些老領(lǐng)導都是知道的。于是,就吩咐米長山給平川回電話,要米長山告訴束華如,自己飯后就回去。

  在流花賓館吃飯時,陳忠陽情緒很好,說是要解解乏,喝了幾杯酒,也勸嚴長琪喝了幾杯。后來,就問起文化節(jié)的組織安排問題。文化節(jié)組委會主任是云海市長尚德全。尚德全是陳忠陽一手提起來的青年干部,一向?qū)﹃愔谊栁菑模闾咸喜唤^地匯報起來。匯報時絕口不提郭懷秋,一口一個“根據(jù)老書記指示”如何如何。最后還提出:“老書記,您既來了哪能走呀?這文化節(jié)可是件大事,又是云海縣改市五周年紀念,您走了哪兒成?當年不是您老書記一次次往省城、往北京跑,咱云海哪有今天呀?”

  陳忠陽心里很得意,嘴上卻說:“什么老書記呀,如今越老越不值錢,我今年可是五十八了,就等著回家抱孫子嘍。”

  嚴長琪笑著說:“您陳書記能回家抱孫子呀?這還在位呢,那么多地方都搶著要您去當顧問,真要退下來,還不把門檻都踏破了。”

  陳忠陽也笑了:“這幫家伙別人不知道,你們還不知道?不就是想借我的余熱燒他們的小灶嗎?我早和他們說過了,我陳忠陽十六歲參加革命,干到今天,也該歇息了。他們的爛事,我才不管呢。”

  尚德全說:“老書記,他們的爛事您不管,我們云海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呀!我們可都是鞍前馬后跟著您許多年的老部下了。”

  年輕的云海市委副書記趙林更露骨地說:“老書記,您可是咱云海干部的當家人呀,現(xiàn)在您在位,市委常委會上有人幫我們講話,我們啥事好辦,就是郭懷秋也拿您這樣的三朝元老沒辦法;您要真不在位了,再不管我們,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陳忠陽覺得非黨副市長嚴長琪在面前,云海的干部這樣說話很不得體,便舉起杯說:“廢話少說,喝酒,喝酒。”

  趙林根本沒把嚴長琪看在眼里,喝了杯酒,又說:“真沒想到,郭書記說去世就去世了,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哩……”

  陳忠陽火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罵兒子似的指著趙林的鼻子道:“小趙,你這話是他媽什么意思呀?啊?還人算不如天算!郭書記都倒在工作崗位上了,你還這么胡說,啊,這叫啥?這叫既沒黨性,也沒良心!”

  趙林不敢作聲了。

  陳忠陽嘆了口氣,又說:“你們胡說八道不要緊,罪名最后還要落到我頭上,不知內(nèi)情的同志,還以為是我支持慫恿你們的呢!今天,我當著嚴市長的面再重申一遍:今后,不講原則,不負責任的話,誰都不許亂說。要搞五湖四海,不要搞小圈子,小宗派!”

  嚴長琪心里清楚,陳忠陽的話是說給他聽的,便笑道:“陳書記說得不錯,外面是有些議論呢,你們可別再害陳書記了。陳書記在云海工作多年,對云海有感情,你們得珍重陳書記這份感情,可不能給陳書記添亂呀。”

  陳忠陽注意地看了嚴長琪一眼,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認定嚴長琪話里有話。

  對嚴長琪這個從工學院土木工程系上來的黨外副市長,陳忠陽一直吃不透。

  這位副市長對任何人都笑瞇瞇的,對市委幾個書記、副書記交辦的事,嘴里從來不說一個“不”字,似乎是個很好說話的主兒。可奇怪的是,辦的結(jié)果卻又大不相同,沒矛盾的事都辦成了,有矛盾的事一樣辦不成,你細想想,還又怪不得他。

  和SAT公司合作的事就是這樣。他陳忠陽要辦,嚴長琪不說不辦,滿口應承,四處跑個不歇,可到底沒辦成。辦不成,這位副市長也不說,見了他仍是笑瞇瞇的。后來,便要他去找郭懷秋談,他找郭懷秋一談就碰了軟釘子。

  今天這番話說得又很有意思,聽上去好像是為他陳忠陽好,可卻再三強調(diào)他對云海有感情,心里只怕已認定平川市有個云海幫了。那么,嚴長琪知道不知道,平川還有個以肖道清為后臺的大漠幫?沒準這滑頭滑腦的副市長已通過郭懷秋,貼上肖道清了吧?

  陳忠陽呷了口酒,不動聲色地問:“嚴市長啊,這郭書記突然去世了,你老弟估計省委會讓誰出任平川市委書記呀?”

  嚴長琪燦爛地笑著:“哎呀,陳書記,你看你這話問得,我老嚴是民革黨員,可不是**黨員,咋會知道**省委的安排呀?”

  陳忠陽說:“我們試著猜猜看嘛。”

  嚴長琪的滑頭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搖著禿了大半邊的腦袋道:“我可猜不出哩,反正,陳書記,我給你表個態(tài),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我都服從黨的領(lǐng)導,誰當市委書記我都聽吆喝,都盡心盡力干好我分內(nèi)的事。”

  陳忠陽問:“你看肖道清怎么樣?”

  嚴長琪說:“不錯,不錯,肖書記年輕穩(wěn)重,政策性強。”

  陳忠陽又問:“那么,吳明雄呢?”

  嚴長琪馬上說:“也挺好嘛。吳書記有事業(yè)心,也有開拓精神,誰不知道吳書記是把快刀呀。”

  陳忠陽哭笑不得,指著嚴長琪直咧嘴:“嚴市長,我真服了你了——和你交交心還真不容易哩。”

  嚴長琪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陳書記,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肖道清和吳明雄本來就各有各的長處嘛,”

  這時,云海市委書記米長山走了進來,先給陳忠陽敬了一杯酒,又給嚴長琪敬了一杯酒,后來,就把陳忠陽叫到了外面的休息室,悄悄地對陳忠陽說:“老書記,束市長的電話打通了,束市長要您務(wù)必于今晚七時參加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傳達省委錢書記指示精神……”

  陳忠陽懶懶地問:“什么精神呀?”

  米長山說:“關(guān)于班子的臨時安排和穩(wěn)定平川局面的精神。”

  陳忠陽又問了句:“班子怎么個安排法?”

  米長山討好地說:“束市長沒和我細說,我就多了個心眼,把電話打到了省委錢書記的秘書家里。錢書記的秘書斯予之您知道的,是我大學的同學。我問了一下情況,據(jù)斯予之說,目前暫定由肖道清和束華如負責,下一步可能是肖道清出任市委書記。”

  陳忠陽冷冷一笑,點了點花白的腦袋:“果不其然嘛,啊?!”

  米長山又說:“不過,斯予之也說了,這事現(xiàn)在還說不定。省委一幫老同志對吳明雄印象很好,說是吳明雄有膽識,有氣魄,已有幾個老同志提出,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從穩(wěn)定平川大局考慮,還是讓吳明雄做平川的一把手為宜。”

  陳忠陽眼睛一亮:“消息可靠嗎?”

  米長山說:“絕對可靠。斯予之再三和我交代,這件事絕不能在平川透出一點風聲來,否則要我負責。”

  陳忠陽來了興致:“好,好,大米,這幾天你保持和斯秘書的聯(lián)系,我今晚也和老省長他們通通電話,談?wù)勎业目捶ā敲餍圻@人作風正派,有主持全面工作的能力,又愿意干事,如真能讓吳明雄出任市委書記,不論對平川的大局,還是對你們這些云海干部都是有好處的。”

  米長山點點頭:“我明白。”

  吃過飯后,陳忠陽掉轉(zhuǎn)車頭回了平川。

  這時,是下午二時十分,按陳忠陽的估計,最多三個小時后,他就可以回到平川了。不料,半路上堵車,一堵就是兩小時,待陳忠陽趕到市委常委會上時,已是晚上七時半了。

  陳忠陽十分疲憊,進門就嘶啞著嗓子罵:“真**,咱平川的爛路再不修,我建議把市委的小車都換成直升機算了,免得當緊當忙時誤事!”

  吳明雄接上來說:“我同意陳書記的意見,市委小車班可以考慮解散,商調(diào)駐平川空二師派一個中隊的飛行員來幫我們駕駛直升機,可以在我們市委大樓頂上搞個停機坪嘛!這話兩年前我就和郭書記說過……”

  束華如打斷了吳明雄的話頭:“好了,好了,都不要開玩笑了。陳書記總算到了,咱們開會吧。我先通報一個搶救郭書記的有關(guān)情況,以及錢向輝書記的電話指示精神。然后,再請組織部孫部長給大家宣讀下午五時剛收到的省委發(fā)來的電傳。”說罷,又看了看肖道清,問:“肖書記,你看是不是就這樣?”

  肖道清點了點頭,補充道:“郭懷秋同志治喪委員會名單和追悼會的規(guī)格恐怕也得在會上定下來,盡快報給省委。我還想親自到省城去一趟,請咱們的老書記謝學東代表省委參加追悼會。郭書記是倒在工作崗位上的,我們把喪事辦得好一些,隆重一些,不論對郭懷秋書記的亡靈,還是對郭書記的家屬、親友,都是個安慰嘛。”

  陳忠陽見束華如和肖道清擺出的這副架勢,心中已有數(shù),看來米長山的情報很可靠,省委確已決定由肖道清暫時出來收拾局面了。

  肖道清也實在滑頭,年紀輕輕,竟這么世故,省委的電傳還沒宣布,他就先一步提出要到省城去一趟。真是去請原平川市委書記謝學東參加追悼會嗎?鬼才相信呢。他不就是去跑官嘛!誰不知道謝學東現(xiàn)在是省委副書記呀,誰不知道郭懷秋、肖道清和謝學東的熱絡(luò)關(guān)系呀。

  陳忠陽不動聲色地看著肖道清,心里卻在說:我的小書記呀,你先別得意,你的兩條腿未必就能跑過我陳忠陽的電話!你肖道清得記住,現(xiàn)在的省委書記還不是謝學東,到底誰來做平川的一把手,還說不準呢。

  平川政治舞臺的巨大帷幕還沒拉開。那么,更換主角,改變平川未來歷史走向的可能性就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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