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貓狗道

　　且說一老一少兩個，在古墓中反身看那貴妃的鳳尸，早被那對意圖**的盜墓賊縛住了，尸體骨節(jié)作響，卻十分令人心慌。那老頭翻出壓口的玉含重新納入貴妃口中，再次催著張小辮兒快些數(shù)貓，時辰等不得人。

　　張小辮兒在那老者催逼之下，生出一股急智，眼見圖中群貓看似雜亂無章，實(shí)則環(huán)合排比，暗呈九宮之勢，哪里是什么百貓圖，分明是道鎮(zhèn)墓壓勝的符篆。他曾跟隨一位云游扯卦的老道為徒，識得些畫符念咒騙取錢財?shù)男g(shù)士伎倆，九宮八卦早看得熟了，認(rèn)出壁畫中暗藏符門，心中先有了些計較，定睛再看時，才瞧出此圖厲害，恐怕圖中藏符是用以鎮(zhèn)壓墓中邪祟，一旦道破玄機(jī)，解開此符，卻不知會惹出什么彌天大禍？

　　但張小辮兒此刻被逼不過，只求保住小命要緊，指著墓墻上的百貓圖道：“這百貓圖實(shí)際上是鎮(zhèn)墓的古咒，十陽之下乃余孤，七相八壯九為玄，按九宮圖中五雷總攝之勢排列，小人斗膽以此度測，圖中之貓共計一百二十有四……”說完趕緊去看那老者的反應(yīng)，暗中擔(dān)心蒙錯了數(shù)目，立刻就要命喪當(dāng)場。

　　只見那自稱林中老鬼的蒙面老者，露出的兩眼中枯無神采，絲毫沒有喜怒之色，若不是還能開口說話，張小辮兒準(zhǔn)會以為那是具剛從泥土中刨出來的干尸。等了半晌，那老者才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掐住張小辮兒脖子的手放開，對他說出一番話來。

　　林中老鬼自稱能推會算，推算出在誤闖金棺墳的人中，會有一個能數(shù)清百貓圖的奇人。此人不僅命大，而且造化極大，命中注定要有巨萬之富，所以在古墓中苦等多年想要成全他一場，如今終于把張小辮兒等來了，這正是：萬事天注定，浮生空白忙。

　　張小辮兒聞聽此言，心想：“這都讓三爺蒙上了？看來該著是我時來運(yùn)轉(zhuǎn)，竟然命中注定有此際遇?！辈贿^他這些年極貧極苦，步步不著，處處難依，雖常以人生功名富貴都有天數(shù)來勸慰自己，但也不免懷疑這輩子能否還有飛黃騰達(dá)的時日，向上的心早已有些冷了。何況在古墓中遇到的這個老頭，處處透著古怪詭異，他說的話讓人如何能信？

　　林中老鬼見張小辮兒目瞪口呆，便又道：“試看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爭名逐利？其中又有多少人有命無福，該他富的不富、該他貴的不貴，你張三雖是一身黃金骨，但無高人指點(diǎn)迷津也是枉然。若能信得過老夫，愿意周全你一世大富大貴。老夫別無所求，只是與你有緣，不忍看你抱著黃金碗做叫花子，故此點(diǎn)撥你一場，也好種些善因?！?br />
　　張小辮兒想做財主的心思早有多時，聽到此處，先是信了七分，納頭拜倒，連稱：“多謝老前輩成全。若真能讓小人有住黃金屋、娶顏如玉的福分，生生世世也不敢忘此大恩大德，定給您老人家建座生祠，月月燒香、年年上供?！?br />
　　林中老鬼干笑幾聲：“張三啊張三，老夫可不貪圖你小子造的生祠，你想要黃金屋、顏如玉，嘿嘿……這又有何難，你且休要性急，人生在世須有一技傍身，才能立身處世，否則即便是家中財過北斗，也早晚會有坐吃山空的日子。今夜老夫先授你一套秘術(shù)，你一生無窮無盡的財爻[1]都在其中了。”

　　張小辮兒欣喜欲狂，趕緊又給那老頭磕了幾個響頭。林中老鬼當(dāng)下就在古墓中授了一套奇術(shù)予他，這是套什么奇術(shù)？盡是些“分貓辨狗、識魚認(rèn)鳥”的秘要訣竅。乾坤中的星土云物變化無窮，萬人有萬張臉面，千人有千般性格，所以自古有算命看相的；天地間分布著山川河流，動靜之理、風(fēng)水之道，所以也有那相地相水看陰陽宅的；日月輪轉(zhuǎn)星辰變幻，天象能昭示吉兇，所以也有星官相識天星推斷福禍，可從未聽說有將相貓相狗之術(shù)聚于一道的方技。

　　列位看官有所不知，世上萬種生靈，世人往往管中窺豹，只識得其一斑。雖也知道“雀銜書、犬識字、鸚鵡能言、猩猩善醉”，那些都是善通人性的靈物，卻不懂縱然普通如雞犬貓鼠之輩中，也時常會藏有鳳麟異屬的神俊之物。

　　比如馬匹之中向來有優(yōu)劣之別，至者乃千里良駒，可怎樣才能從中辨出玉花騮、云煙豹？老鼠中有喪門灰、棺材嘴；貓鼬中又有碧嘯煙、焦足虎……林中老鬼就傳授了張小辮兒這么一套分辨貓狗蟲魚的《云物通載》異術(shù)，先是細(xì)細(xì)分說一遍，然后連圖冊帶口訣一并都給了他。

　　張小辮兒滿以為會學(xué)一套點(diǎn)石成金、化鉛為銀的發(fā)財秘術(shù)，誰知竟只是些貓狗之道，既不當(dāng)吃，又不頂穿，不由得好生惱怒，八成是讓這老棺材精給騙了，憑空歡喜了一場，可也不敢在嘴上明說，只得唯唯諾諾地暫且學(xué)了。

　　隨后那形如枯木的林中老鬼，又讓張小辮兒將貴妃娘娘身上的金玉首飾，從包裹中一一取出來，給鳳尸重新穿戴齊整。他告訴張小辮兒：“非是不肯給你這些金玉之物，只是你這副破衣爛衫的模樣，拿了大內(nèi)皇宮之物，進(jìn)到省城也無處銷贓，沒準(zhǔn)兒被城中做公的捕快拿了，問你個盜發(fā)古冢的罪責(zé)?！闭f罷只將兩個盜墓賊子身上的干糧和散碎銀錢，裹起來給張小辮兒隨身帶上。

　　張小辮兒眼見丟個西瓜撿了芝麻，心中一百個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將首飾珠寶物歸原主。

　　書中代言，這世上之事，都有個機(jī)緣因果，絕沒有無因無由的起處，任你翻來覆去、倒橫豎直，都脫不開前因后果。那林中老鬼與張小辮兒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又不曾虧欠他，為何愿以秘術(shù)相授？原來確是有他不可告人的非分妄意圖謀，非是要種善因，實(shí)乃深埋禍機(jī)，十句話中倒有八句是虛，只把貪圖富貴的張小辮兒蒙在鼓里，不過此乃后話，暫且不表。

　　等安置妥了鳳尸身上諸般殮服首飾，林中老鬼便將張小辮兒帶到墓道前，用枯柴般的聲音說道：“老夫也知你眼下生計無著，不過只需依我指點(diǎn)，再忍上幾天，把那星土云物之道仔細(xì)揣摩，眼看著就能時來運(yùn)轉(zhuǎn)。離金棺村不遠(yuǎn)有座荒山，名為甕冢山，一兩天之內(nèi)此地必有大雷雨，雨住后村里人都要上山，屆時你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切記、切記！現(xiàn)在時辰不早，墳塋地中不宜久留，你我就此作別，今后你有馬高鐙短的時日，老夫一定再來相助，保你榮華富貴，平步青云?！?br />
　　張小辮兒欲待再問，卻被那老頭從背后一推，踉蹌著出了盜墓賊挖掘的盜洞，到得外邊回視身后，正在亂葬崗內(nèi)一株歪脖子老樹底下。這時遙聽金棺村中雞鳴四起，東方白矣。

　　張小辮兒失魂落魄地摸回村中古寺，想起自己在那渺渺茫茫連做夢也夢不到的古墓里，撞上一番沒頭沒腦的遭遇，可見福禍無門，并不由人計較。他連夜未睡，困得緊了，又吃了一場驚嚇，神困體虛，倒在佛龕里睡了個天昏地暗。

　　不知過了多久，忽地雷聲大作，老天爺好一番行云布雨，大雨震雷，直下了一晝夜方止：方圓幾十里內(nèi)山洪陡漲，但金棺村里的百姓卻是人人面有喜色。原來農(nóng)作物歷來有個春種秋收的時令，在當(dāng)?shù)赜芯涿裰V：神仙難過二八月。這時節(jié)正是地里青黃不接的日子，加上戰(zhàn)禍連年，田畝禾壟早就荒了大半，就算往日里的富足之家，如今也大多沒有隔夜之糧，普通的百姓更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斷炊實(shí)屬尋常。但離村不遠(yuǎn)的甕冢山里，有幾道淤泥河，每當(dāng)暴雨之后，山上便有許多大蝦蟆為了躲避洪水，都從淤泥河里逃上山坡。

　　當(dāng)?shù)厝苏f的“蝦蟆”，就是咱們所說的蛤蟆。淤泥河中的蝦蟆，借著水草豐厚，都生得又肥又大。雨后大群蝦蟆躥上山坡，正是村民們解決糧食的大好時機(jī)。一個人拎幾個麻袋上山，隨手去抓蝦蟆，一天下來，能裝滿幾大口袋，家中吃不了這許多，便趁著蝦蟆兀自鮮活，尚未憋悶而死的時候，運(yùn)到城里換些油鹽茶葉，城中酒樓飯館里有講究的做法，放在砂鍋里用花雕煨了，文火慢燉，加入冬菇、火腿、筍片等物相佐，整治得香熏可口、五味調(diào)和，專給那些使得起錢的達(dá)官貴人享用，也算是道上冊在譜的名菜。

　　這日大雨過后，天剛放晴，村中各家各戶就紛紛遣出人丁，結(jié)伴進(jìn)山抓蝦蟆，就連王**也顧不上追查偷雞的賊人了，趕忙給她女兒小鳳準(zhǔn)備麻袋、干糧，讓她到甕冢山上多捉蝦蟆。同去的一干人等，無非是村里相熟的劉二、李四、孫大麻子，張小辮兒自然也混在其中。

　　一路趕去，到了甕冢山，好座大荒山，只因山體臃腫，形如葬人的甕棺，是以得名。村民里年歲大的，便趕著驢車在山口等候，其余手腳靈便的，都各攜麻袋、木棍，尋著能落腳的野徑攀上荒山。

　　張小辮兒并無心思跟著村民們捉蝦蟆，他只是尋思著古墓中那老頭囑咐的事情，如今下雨上山的事情無不一一應(yīng)驗(yàn)，看來此番離發(fā)財暴富已不遠(yuǎn)了，心中竊喜，攀藤附葛走上山來。

　　甕冢山是片荒山野嶺，山勢十分平緩，但山下荒草蔓延，沒有路徑可走。張小辮兒仗著腿腳利落，在亂草中走得極快，正行得起勁兒，忽然耳朵被人扯住，劇疼之下，咧著嘴停下腳步，轉(zhuǎn)身一看，卻是王**家的小鳳。

　　小鳳倒豎柳眉，揪住張小辮兒的耳朵，叫道：“張小辮兒，是你這小賊常在我家偷雞吧，害得我娘險些被你氣得中了風(fēng)。要幫我捉五麻袋蝦蟆，才肯饒你?！?br />
　　張小辮兒大怒，小鳳這丫頭片子，怎地同你那**老娘一般潑辣蠻橫，張三爺?shù)侥慵彝惦u又不曾失手被你們母女當(dāng)場拿住，現(xiàn)在卻來憑空栽贓，真是豈有此理。可他剛要發(fā)作，小鳳手上忽然加勁兒，狠狠扭他耳朵，把張小辮兒疼得哇哇大叫，想要掙扎，又怕被小鳳把耳朵撕破，毀了他大富大貴的福相。他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連聲答應(yīng)：“憐你家中只有母女兩個，又沒半個男丁，今天幫你捉五大麻袋蝦蟆便是……”

　　小鳳知道這張三只是嘴皮子上伶俐，掉過頭去就不認(rèn)賬，便招呼村中同來的其余伙伴，讓張小辮兒在眾人面前答應(yīng)了，這才放手。張小辮兒還打算暫時在金棺村里混些時日，自然不肯被人看作言而無信、出爾反爾之徒，只好自認(rèn)倒霉，沒來由地給小鳳家當(dāng)了短工，不免在心中暗自發(fā)狠，將來發(fā)了大財之后，就使錢把小鳳買走，賣到**里接客，那時才讓你知道三爺?shù)膮柡Α?br />
　　他胡思亂想之下，早已被小鳳捉著，同數(shù)十個村民一同上到山坡。這里荒草漸稀，大伙兒用手中棍子在地上亂撥，將那些伏著的蝦蟆都驚動起來，霎時間，成千上萬的大蝦蟆逃竄開來，頗為壯觀，看得人眼也花了。眾人見竟有如此多的蝦蟆，往年絕無這等景象，當(dāng)下無不喜出望外，口中呼喝叫嚷著分頭去捉。

　　蝦蟆都是蠢物，漫山遍野地亂蹦亂竄，被眾人像撿石頭似的一只只輕易拿住了，扔進(jìn)麻袋里面，裝滿了便一袋袋拖下山去，交給看管驢車的人裝載捆縛起來。趕到后來，山上的蝦蟆都被趕入了山坳，村民們捉蝦蟆捉得興起，但一到山坳處，卻都停下腳步，雖是心有不甘，卻都不敢再往里面走了。

　　村民中為首的孫大麻子，指著山坳對大伙兒說：“眼前那片去處，便是甕冢山里的美人坑，地勢險要，向來人跡難至，故老相傳，說里面藏了個妖怪，常常要吃活人腦髓，我等切莫再往前走半步了。”

　　張小辮兒心中卻早有計較，正要去美人坑里走上一道，聽孫大麻子說要回轉(zhuǎn)去，那如何使得？急忙攛掇眾人：“山坳里淤泥河是積水積泥之地，正是蝦蟆最多處。大麻臉兀是不知，就休要胡說渙散人心，美人坑里……自然是有美人，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等有幾十號人，又何懼之有？”

　　小鳳奇道：“張三你怎知那里有什么美貌的娘子，我聽我娘說過，那坑里只有個吃人心肝的僵尸美人……”

　　張小辮兒唯恐被小鳳壞了大事，不等她把話說完，便急忙按住她的嘴，招呼眾人道：“只捉了百十麻袋，如何夠分？想多捉蝦蟆的好漢子，都跟我進(jìn)去。”說罷背起繩索口袋，拽著小鳳，抬足便向著荒山深處行去。

　　正是：“只緣山中有猛虎，故此扮作采樵人。”欲知張小辮兒等人在山中有哪般奇遇，且留下次分說。

　　[1]財爻：財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