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定義和價值
作者:呂思勉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7: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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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怎樣一種學(xué)問?究竟有什么用處?
從前的人,常說歷史是“前車之鑒”,以為“不知來,視諸往”。前人所做的事情而得,我可奉以為法;所做的事情而失,我可引以為戒。這話粗聽似乎有理,細想?yún)s就不然。世界是進化的,后來的事情,決不能和以前的事情一樣。病情已變而仍服陳方,豈惟無效,更恐不免加重。我們初和西洋人接觸,一切交涉就都是坐此而失敗的。
又有人說:歷史是“據(jù)事直書”,使人知所“歆懼”的。因為所做的事情而好,就可以“流芳百世”;所做的事情而壞,就不免“遺臭萬年”。然而昏愚的人,未必知道顧惜名譽。強悍的人,就索性連名譽也不顧。況且事情的真相,是很難知道的。稍微重要的事情,眾所共知的就不過是其表面;其內(nèi)幕是永不能與人以共見的。又且事情愈大,則觀察愈難。斷沒有一個人,能周知其全局。若說作史的人,能知其事之真相,而據(jù)以直書,那就非愚則誣了,又有一種議論:以為歷史是講褒貶、寓勸懲,以維持社會的正義的。其失亦與此同。
凡講學(xué)問必須知道學(xué)和術(shù)的區(qū)別。學(xué)是求明白事情的真相的,術(shù)則是措置事情的法子。把舊話說起來,就是“明體”和“達用”。歷史是求明白社會的真相的。什么是社會的真相呢?原來不論什么事情,都各有其所以然。我,為什么成為這樣的一個我?這決非偶然的事。我生在怎樣的家庭中?受過什么教育?共些什么朋友?做些什么事情?這都與我有關(guān)系。合這各方面的總和,才陶鑄成這樣的一個我。個人如此,國家社會亦然。各地方有各地方的風(fēng)俗;各種人有各種人的氣質(zhì);中國人的性質(zhì),既不同于歐洲;歐洲人的性質(zhì),又不同于日本;凡此都決非偶然的事。所以要明白一件事情,必須追溯到既往;現(xiàn)在是決不能解釋現(xiàn)在的。而所謂既往,就是歷史。
所以從前的人說:“史也者,記事者也。”這話自然不錯。然而細想起來,卻又有毛病。因為事情多著呢!一天的新聞紙,已經(jīng)看不勝看了。然而所記的,不過是社會上所有的事的千萬分之一。現(xiàn)在的歷史,又不過是新聞紙的千萬分之一。然則歷史能記著什么事情呢?須知道:社會上的事情,固然記不勝記,卻也不必盡記。我所以成其為我,自然和從前的事情,是有關(guān)系的;從前和我有關(guān)系的事情,都是使我成其為我的。我何嘗都記得?然而我亦并未自忘其為我。然則社會已往的事情,亦用不著盡記;只須記得“使社會成為現(xiàn)在的社會的事情”,就夠了。然則從前的歷史,所記的事,能否盡合這個標準呢?
怕不能罷?因為往往有一件事,欲求知其所以然而不可得了。一事如此,而況社會的全體?然則從前歷史的毛病,又是出在哪里呢?
我可一言以蔽之,說:其病,是由于不知社會的重要。惟不知社會的重要,所以專注重于特殊的人物和特殊的事情。如專描寫英雄、記述政治和戰(zhàn)役之類。殊不知特殊的事情,總是發(fā)生在普通社會上的。有怎樣的社會,才發(fā)生怎樣的事情;而這事情既發(fā)生之后,又要影響到社會,而使之改變。特殊的人物和社會的關(guān)系,亦是如此。所以不論什么人、什么事,都得求其原因于社會,察其對于社會的結(jié)果。否則一切都成空中樓閣了。
從前的人不知道注意于社會,這也無怪其然。因為社會的變遷,是無跡象可見的。正和太陽影子的移動,無一息之停,人卻永遠不會覺得一樣。于是尋常的人就發(fā)生一種誤解。以為古今許多大人物,所做的事業(yè)不同,而其所根據(jù)的社會則一。像演劇一般,劇情屢變,演員屢換,而舞臺則總是相同。于是以為現(xiàn)在艱難的時局,只要有古代的某某出來,一定能措置裕如,甚而以為只要用某某的方法,就可以措置裕如。遂至執(zhí)陳方以藥新病。殊不知道舞臺是死的,社會是活物。
所以現(xiàn)在的研究歷史,方法和前人不同。現(xiàn)在的研究,是要重常人、重常事的。因為社會正是在這里頭變遷的。常人所做的常事是風(fēng)化,特殊的人所做特殊的事是山崩。不知道風(fēng)化,當然不會知道山崩。若明白了風(fēng)化,則山崩只是當然的結(jié)果。
一切可以說明社會變遷的事都取他;一切事,都要把他來說明社會的變遷。社會的變遷,就是進化。所以:“歷史者,所以說明社會進化的過程者也。”
歷史的定義既明,歷史的價值,亦即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