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郭懷秋趕到國際工業(yè)園是十時十五分，市長束華如記得真切。當時，束華如帶著一幫人剛把工業(yè)園的現(xiàn)場情況看了一遍，正往起步區(qū)走時，迎到了郭懷秋的001號奧迪。

　　走到車前，束華如看了一下表說：“領導，你遲到了十五分鐘，得罰款。”

　　郭懷秋從車里鉆出來，笑著說：“今天罰我沒多少道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脫了身的，省紀委周書記一幫人還在市委第二會議室里坐著聽廉政匯報呢，我先說了幾句就溜了。不信，你打電話去問肖書記他們。”

　　束華如不開玩笑了，正色說：“郭書記，你能來就好，咱開會吧。”

　　會是在起步區(qū)剛裝修好的十二層綜合大樓開的，由束華如主持。

　　束華如很講效率，沒啥套話，開宗明義就說：“大家都知道，這個國際工業(yè)園是咱平川市改革開放的主要窗口，日本大正財團就是奔這窗口來的。搞得好，大正財團牽頭進行國際招商，這盤棋就活起來了，也將帶動平川經濟走出低谷；搞不好，局面就會很被動。因此，郭書記今天親自來參加這個會，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看看在日本人到來之前，還有哪些問題要馬上解決。”

　　郭懷秋插話說：“國際工業(yè)園從規(guī)劃開發(fā)，搞到今天已是兩年多了，市委和市政府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在資金十分緊張的情況下，投下去三個億。現(xiàn)在，人家來相姑娘了，咱這姑娘拿得出手嗎？今天，我們自己先照照鏡子吧。”

　　工業(yè)園開發(fā)辦主任江偉鳴開始匯報。

　　這滑頭主任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不談問題，大講成績，用教鞭指著沙盤，為國際招商描述了一番美好而誘人的前景；再三稱道市委、市政府決策的英明和市長束華如親自抓落實的認真負責。

　　束華如越聽越煩，忍不住打斷江偉鳴的話頭說：“江主任，我看，咱今天還是成績少談，問題多擺。成績你不講它跑不了，問題不談透不得了。要我看，工業(yè)園目前的問題還不少。水和電的問題解決沒有？起步區(qū)空著的這一片標準廠房怎么辦呀？還有外面配套的道路問題……”

　　束華如提到電的問題，電就真的出了問題——突然間電停了，會議室的燈全滅了，空調也停了。

　　江偉鳴怔了一下，對郭懷秋說：“郭書記，不要緊，我們綜合大樓自備了柴油發(fā)電機，馬上就會送電的。”

　　郭懷秋掛下了臉：“江主任呀，我提醒你一下：我們國際工業(yè)園的規(guī)劃面積可是有三十五平方公里，將來要有幾百座廠房，難道都自己配柴油發(fā)電機發(fā)電嗎？”

　　江偉鳴說：“郭書記，這……這可不是我能解決得了的，和電力系統(tǒng)的關系，一直是市里出面協(xié)調的。”

　　束華如說：“市里協(xié)調歸市里協(xié)調，但問題都得談透它嘛。”

　　于是，與會者們開始老老實實談問題。

　　首先是配套道路。

　　工業(yè)園內，一條條水泥道路寬闊平坦，工業(yè)園門外的兩條國道卻天天堵車。兩年前選址時，大家都認為把工業(yè)園擺在兩條國道的夾角處省錢省力，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這錢和力都省不下來。過境車輛越來越多，不但國際工業(yè)園受影響，就是平川市區(qū)也受到嚴重影響，穿越平川市的這兩條國道真到了非拓寬不可的地步。而要拓寬這兩條國道，初估一下，大約要一個億。若是想從根本上解決，則需建一條連接國道的環(huán)城路，資金起碼四個億。

　　供電上的麻煩。

　　和電力部門的矛盾從根本上說，就是限電引起的矛盾。在工業(yè)園上馬時，省電力局就說過，除非平川市政府出頭出資和礦務局聯(lián)建一個新電廠，并網(wǎng)發(fā)電，否則，對這三十五平方公里工業(yè)園的電力供應不列入計劃。后來，在省政府和有關方面的壓力下，電力局聯(lián)建電廠的要求不敢提了，但三天兩頭拉閘。

　　工業(yè)用水的問題。

　　這個問題更嚴重，每逢旱季，整個平川市都缺水，百萬城市居民的生活用水都不能保證，自來水廠怎能保證這龐大工業(yè)園的用水呢？因此，工業(yè)園上馬時就在大漠河邊自建了水廠。可遺憾的是，去年、今年，連著兩年大旱，大漠河變成了一條干河溝。

　　標準廠房的空置問題……

　　起步區(qū)收尾工程的資金問題……

　　問題越談越多，郭懷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束華如注意到，郭懷秋開始還隨手在筆記本上記兩筆，后來就不記了，身子也漸漸歪到了一邊，頭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直到這時，束華如還沒想到郭懷秋會出事。

　　說心里話，束華如請郭懷秋來參加這個會是有些私心的。

　　兩年前上國際工業(yè)園時，束華如就在私下里和郭懷秋交換過意見，認為條件還不太成熟，城市的基礎設施太落后，硬上只怕會事與愿違。郭懷秋那時剛上臺，又趕上全國的開發(fā)熱，不聽束華如的意見，三天兩頭往省城和北京跑，硬把工業(yè)園區(qū)跑了下來，跑下來后，常委班子里仍有不同意見，吳明雄就明確反對過。反對的理由和束華如完全一致。不過，束華如出于對郭懷秋的尊重，也出于利用國家優(yōu)惠政策的考慮，在幾次常委會上都沒站出來支持吳明雄的意見，反倒為國際工業(yè)園講了不少好話，這就讓大家都以為他是無保留地支持工業(yè)園上馬的，最后一次拍板的常委會上郭懷秋就分工讓他負責。

　　現(xiàn)在，國際工業(yè)園成了平川市人人皆知的市長工程，束華如已沒有后退的余地了，加上大正的日本人下個月底又要來，束華如便有些急，想讓郭懷秋了解一下工業(yè)園面臨的真實狀況，別到時候一板子打到他屁股上去。

　　還有一些話，束華如不敢和郭懷秋說。

　　有些干部已在私下議論了，說是國際工業(yè)園要道路沒道路，要水電沒水電，卻兩年投下三個億，實在是打腫臉充胖子。把這三個億存在銀行，光利息每年也能養(yǎng)活兩萬多號待業(yè)待崗的工人。

　　郭懷秋死后，束華如才有些內疚——早知郭懷秋會倒在國際工業(yè)園的會場上，他真不該讓大家說這么多問題。問題已經存在了，說不說都一樣。作為市委副書記兼市長，他當初既然沒站出來反對國際工業(yè)園的上馬，現(xiàn)在就不該這么患得患失，就得切實負起責任來，千方百計去解決問題。就算要下地獄，也只能自己下，完全沒有必要把郭懷秋也架到火上烤。

　　郭懷秋是在財辦劉主任談資金問題時倒下的。

　　束華如當時就坐在郭懷秋左邊，右邊是副市長曹務平。郭懷秋的身子軟軟地倒在了曹務平的懷里，曹務平失聲叫了起來，束華如才發(fā)現(xiàn)大事不好：郭懷秋臉色蒼白，毫無血色，滿頭滿臉的汗，呼吸困難……

　　會議被迫中斷。

　　二十多位與會者全嚇呆了，撲過來，圍著郭懷秋，一聲聲叫著：“郭書記、郭書記……”

　　郭懷秋這時尚未失去知覺，看著束華如，還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句：“束市長，你……你們接著談，我……我心慌、胸痛，要……要先去一下醫(yī)院了……”

　　財辦劉主任最先想到郭懷秋可能是心臟病發(fā)作，要找救心藥，卻沒找到。在建的工業(yè)園里又沒有醫(yī)生、護士，無法實施臨時搶救，束華如只好讓001號奧迪亮起警燈，拉起警笛，風風火火地把郭懷秋送往人民醫(yī)院。

　　在前往人民醫(yī)院的路上，郭懷秋先是失去了知覺，后又停止了呼吸，脈搏也幾乎摸不到了。束華如守在郭懷秋身邊，急出了一頭汗，一邊不住地叫司機加速，一邊笨拙地嘴對嘴給郭懷秋進行人工呼吸，直到001號奧迪沖進醫(yī)院大門。

　　到了醫(yī)院，車未停穩(wěn)，已在電話里得知消息的醫(yī)生、護士們就圍了上來，用擔架抬著郭懷秋進了搶救室。在搶救室門口，束華如對院長和黨委書記交代說：“要不惜代價，盡一切力量搶救，我馬上向省委匯報，要求把省里最好的心臟科專家派過來，在此之前千萬不能出問題！千萬！”

　　醫(yī)生、護士們緊張搶救時，束華如給省委掛了第一個電話，是省委一個值班副秘書長接的。那位副秘書長要束華如保持和省委的聯(lián)系，并說自己馬上向省委書記錢向輝匯報。

　　放下電話沒多久，院長出來了，對束華如說：“束市長，郭書記是嚴重的心肌梗死，情況非常不好，冠狀動脈血流受阻，引起了大面積的心肌梗死，你們要有最壞的思想準備……”

　　束華如驚問：“郭書記從來沒犯過心臟病嘛，怎么會突然大面積心肌梗死？”

　　院長說：“正因為從沒發(fā)過病，才更危險。這種病的誘因是情緒驟變，飽餐，或者過度的超強運動——有些運動員就是在事先毫無癥狀的情況下，于運動之中突然倒下，再也起不來了……”

　　曹務平說：“郭書記沒做任何運動，發(fā)病時我們還在開會。”

　　院長說：“那可能就是情緒驟變的因素了……”

　　曹務平說：“這也沒有呀，大家談得好好的，郭書記又沒生過氣……”

　　束華如心里真難過，只有他最清楚，郭懷秋是為國際工業(yè)園和平川市的許多問題憂慮著急——尤其是國際工業(yè)園。也許在此之前，郭懷秋聽到的好話太多，根本沒想到工業(yè)園的問題這么多，一下子有點措手不及。自己也真是沒數(shù)，還火上澆油，盡讓大家談問題，這就把郭懷秋談倒下了。如若是由著滑頭主任江偉鳴唱頌歌，也許就沒有這一出了。

　　束華如禁不住一陣陣頭暈目眩，嘆息著對曹務平說：“曹市長，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們還說這些沒用的話干什么？咱平川這窮地方的一把手好當嗎？我看郭書記是硬被累倒的。你快給吳書記、肖書記，還有陳書記打電話，讓他們都到這里來開個碰頭會，看看下一步該怎么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