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佛

作者:馮驥才 著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7:21:46 字?jǐn)?shù):16918
  木?佛

  先別問我叫什么,你慢慢就會知道。

  也別問我身高多高,體重多少,結(jié)沒結(jié)婚,會不會外語,有什么慢性病,愛吃什么,有沒有房子,開什么牌子的車,干什么工作,一月拿多少錢,存款幾位數(shù)……這你漸漸也全會知道。如果你問早了,到時候你會覺得自己的問題很可笑,沒知識,屁也不懂。

  現(xiàn)在,我只能告訴你,我看得見你,聽得見你們說什么。什么?我是監(jiān)視器?別胡猜了。我還能聞出各種氣味呢,監(jiān)視器能聞味兒嗎?但是,我不會說話,我也不能動,沒有任何主動權(quán)。我有點像植物人。

  你一定奇怪,我既然不能說話,怎么對你說呢?

  我用文字告訴你。

  你明白了—現(xiàn)在我對你講的不是語言,全是文字。

  你一定覺得這有點荒誕,是荒誕。豈止荒誕,應(yīng)該說極其荒誕。可是你漸漸就會相信,這些荒誕的事全是真事兒。

  一

  我在一個床鋪下邊待了很久很久。多久?什么叫多久?我不懂。你問我天天吃什么?我從來不吃東西。

  我一直感受著一種很濃烈的霉味。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這種氣味了,我好像靠著這種氣味活著。我還習(xí)慣陰暗,習(xí)慣了那種黏糊糊的潮濕。唯一使我覺得不舒服的是我身體里有一種肉乎乎的小蟲子,在我體內(nèi)使勁亂鉆。雖說這小蟲子很小很軟,但它們的牙齒很厲害,而且一刻不停地啃嚙著我的身體,弄得我周身奇癢難忍。有的小蟲已經(jīng)鉆得很深,甚至快鉆到我腦袋頂里了。如果它們咬壞了我的大腦怎么辦?我不就不能思考了嗎?還有一條小蟲從我左耳朵后邊鉆了進(jìn)去,一直鉆向我的右耳朵。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想干什么,我很怕叫它們咬得千瘡百孔。可是我沒辦法。我不會說話、討?zhàn)垺⒑艟龋晃乙膊恢蛘l呼救;不知有誰會救我。誰會救我?

  終于有一天,我改天換地的日子到了!我聽見一陣很大的拉動箱子和搬動?xùn)|西的聲音。跟著一片刺目的光照得我頭昏目眩。一根桿子伸過來捅我,一個男人的聲音:“沒錯,肯定就在這床底下,我記得沒錯。”然后這聲音變得挺興奮,他叫道:“我找到它了!”這桿子捅到我身上,一下子把我捅得翻了一個兒。我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也沒看清外邊逆光中那個黑乎乎的人腦袋長得什么樣兒,我已經(jīng)被這桿子撥得翻過來掉過去,在地上打著滾兒,然后一直從床鋪下邊犄角旮旯?jié)L出來,跟著被一只軟乎乎的大手抓在手里,拿起來“啪”一聲撂在高高一張桌上。這人朝著我說:

  “好家伙,你居然還好好的,你知道你在床底下多少年了嗎?打‘掃四舊’那年一直到今天!”

  打“掃四舊”到今天是多少年?什么叫“掃四舊”,我不懂。

  旁邊還有個女人,驚中帶喜地叫了一聲:“哎呀,比咱兒子還大呢!”

  我并不笨。從這兩句話我馬上判斷出來。我是屬于他倆的。這兩人肯定是夫婦倆。男人黃臉,胖子,肥厚的下巴上臟呵呵滋出來好多胡茬子;女人白臉,瘦巴,頭發(fā)又稀又少,左眼下邊有顆黑痣。這屋子不大,東西也不多。我從他倆這幾句話聽得出,我在他床底下已經(jīng)很久很久。究竟多久我不清楚,也不關(guān)心,關(guān)鍵是我是誰?為什么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現(xiàn)在為什么又把我想起來,弄出來?這兩個主人要拿我干什么?我腦袋里一堆問號。

  我看到白臉女人拿一塊濕抹布過來,顯然她想給我擦擦干凈。我滿身灰塵污垢,肯定很難看,誰料黃臉胖子伸手一把將抹布搶過去,訓(xùn)斥她說:

  “忘了人家告訴你的,這種老東西不能動手,原來嘛樣就嘛樣,你嘛也不懂,一動不就毀了?”

  白臉女人說:

  “我就不信這么臟頭臟臉才好。你看這東西的下邊全都糟了。”

  “那也不能動,這東西在床底這么多年,又陰又潮,還能不糟?好東西不怕糟。你甭管,我先把它放到柜頂上去晾著,過過風(fēng)。十天半個月就干了。”

  他說完,把我舉到一個櫥柜頂上,將我躺下來平放著,再用兩個裝東西的紙盒子把我擋在里邊。隨即我便有了一連許多天的安寧。我天性習(xí)慣于安寧,喜歡總待在一個地方,我害怕人來動我,因為我沒有任何防衛(wèi)能力。

  在柜頂上這些日子我挺享受。雖然我看不見兩個主人的生活,卻聽得見他們說話,由他們說話知道,他們歲數(shù)都大了,沒工作,吃政府給貧困戶有限的一點點救濟(jì)。不知道他們的孩子為什么不管他們。反正沒聽他們說,也沒人來他們家串門。我只能聞到他們燉菜、燒煤和那個黃臉男人一天到晚不停地抽煙的氣味。我憑這些氣味能夠知道他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每頓飯菜都是一個氣味,好像他們只吃一種東西。可是即便再香的飯菜對我也沒有**—因為我沒有胃,沒有食欲。

  此刻,我最美好的感覺還是在柜頂上待著。這兒不陰不潮,時時有小風(fēng)吹著,很是愜意。我感覺下半身那種濕重的感覺一點點減輕,原先體內(nèi)那些小蟲子好像也都停止了鉆動,長久以來無法抗拒的奇癢搔心的感覺竟然消失了!難道小蟲子們?nèi)茏吡耍恳豢|縷極其細(xì)小的風(fēng),從那些小蟲洞清清爽爽地吹進(jìn)我的身體。我從未有過如此美妙得近乎神奇的感覺。我從此能這么舒服地活下去嗎?

  一天,剛剛點燈的時候,有敲門聲。只聽我的那個男主人的聲音:

  “誰?”

  門外回答一聲。開門的聲音過后,進(jìn)來一人,只聽我的主人稱這個來客為“大來子”。過后,就聽到我的男主人說:

  “看吧,這幾樣?xùn)|西怎么樣?”

  我在柜頂上,身子前邊又有紙盒子擋著,完全看不到屋里的情景。只能聽到他們說話。大來子說話的腔調(diào)似乎很油滑,他說:

  “你就用這些破爛叫我白跑一趟。”

  我的女主人說:

  “你可甭這么說,我們當(dāng)家的拿你的事可當(dāng)回事了。為這幾樣寶貝他跑了多少地方搜羅,使了多少勁,花了多少錢!”

  “我沒說你當(dāng)家的沒使勁,是他不懂,斂回來的全是不值錢的破爛!破爛當(dāng)寶貝,再跑也是白跑!”

  女主人不高興了,她嗆了一句:“你有本事,干嗎自己不下去搜羅啊。”

  大來子說:“我要下去,你們就沒飯吃了。”說完嘿嘿笑。

  男主人說:

  “甭說這些廢話,我給你再看一件寶貝。”

  說完,就跑到我這邊來,蹬著凳子,扒開紙盒,那只軟乎乎的大手摸到我,又一把將我抓在手里。我只覺眼前頭昏目眩地一晃,跟著被“啪”的一聲立在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老東西中間。我最高,比眼前這堆瓶子罐子高出一頭,這就得以看到圍著我的三個人。除去我的一男一女兩主人,再一位年輕得多,圓腦袋、平頭,疙疙瘩瘩一張臉,賊乎乎一雙眼,肯定就是“大來子”了。我以為大來子會對我露出驚訝表情,誰料他只是不在意地掃我一眼,用一種蔑視的口氣說:“一個破木頭人兒啊!”便不再看我。

  由此,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木頭人。

  隨后我那黃臉的男主人便與大來子為買賣桌上這堆老東西討價還價。在男主人肉乎乎的嘴里每一件東西全是稀世珍奇,在大來子刁鉆的口舌之間樣樣卻都是三等貨色,甚至是贗品。他們只對這些瓶瓶罐罐爭來爭去,唯獨對我提也不提。最后還是黃臉男主人指著我說:

  “這一桌子?xùn)|西都是從外邊弄來的,唯獨這件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家藏,至少傳了四五代,打我爹記事時就有。”

  “你家祖上是什么人家?你家要是‘一門三進(jìn)士’,供的一準(zhǔn)都是金像玉佛。這是什么材料?松木樁子!家藏?沒被老鼠啃爛了就算不錯。拿它生爐子去吧。”

  我聽了嚇了一跳。我身價原來這么低賤!說不定明天一早他們生爐子時就把我劈了、燒了。瞧瞧大來子的樣子,說這些話時對我都不再瞅一眼,怎么辦?沒辦法。我是不會動的。逢此劫難,無法逃脫。

  最后,他們成交,大來子從衣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錢,數(shù)了七八張給了我的男主人。一邊把桌上的東西一件件往一個紅藍(lán)條的編織袋里裝,袋里有許多防壓防硌的稻草。看他那神氣不像往袋子里裝古物,像是收破爛。最后桌上只剩下我一個。

  女主人沖著大來子說:“您給這點錢,只夠本錢,連辛苦費都沒有。當(dāng)家的—”她扭過臉對男主人說,“這種白受累的事以后真不能再干了。”

  大來子眨眨眼,笑了,說:“大嫂愈來愈會爭價錢了。這次咱不爭了,再爭就沒交情了。”說著又掏兩張錢,放在女主人手里,說,“這辛苦費可不能算少吧。”說著順手把孤零零立在桌上的我抄在手里,邊說,“這破木頭人兒,饒給我了。”

  男主人說:“這可不行,這是我家傳了幾代的家藏。”伸手要奪

  回去。

  大來子笑道:“屁家藏!我不拿走,明天一早就點爐子了。怎么?你也想和大嫂一樣再要一張票子。好,再給你一張。大嫂不是不叫你收這些破瓶爛罐了嗎?打今兒起我也不再來了。我沒錢干這種賠錢買賣!”說完把我塞進(jìn)編織袋。

  我的黃臉主人也沒再和大來子爭。就這樣,我易了主,成了大來子的囊中之物了。

  我在大來子手中的袋子里,一路上搖來晃去,看來大來子挺高興,嘴里哼著曲兒,一陣子把袋子悠得很高很帶勁,叫我害怕他一失手把我們這袋子扔了出去。但我心里更多的是慶幸!多虧這個大來子今天最后不經(jīng)意地把我捎上,使我獲救,死里逃生,沒被那黃臉男人和白臉女人當(dāng)作糟木頭,塞進(jìn)爐膛燒成灰。

  可是,既然我在大來子眼里這么差勁,他為什么要捎上我,還多花了一張票子?

  二

  完全沒想到,我奇妙非凡的經(jīng)歷就這么開始了。

  這天,我在袋子里,兩眼一抹黑,好像被大來子提到了一個什么地方。我只能聽到他說話。他到了一個地方,對另一個什么人說了一句興高采烈的話:

  “今天我抱回來一個大金娃娃了。”

  我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

  另一個人的聲調(diào)很細(xì),說:“叫我看看。”

  “別急啊,我一樣樣拿給你開開眼。”大來子說著,用他那粗拉拉、熱乎乎的大手伸進(jìn)袋子,幾次摸到我,卻都沒有拿起我來,而是把我扒拉開,將我身邊那些滑溜溜的瓶瓶罐罐一樣樣掏出口袋。每拿出一樣,那個細(xì)聲調(diào)的人都說一句:“這還是大路貨吧!”

  大來子沒說話。

  最后袋子里只剩下我,他忽地抓住我的脖子,一下子把我提出袋子,往桌子上一放,只聽那個細(xì)聲調(diào)的人說:“哎呀,這東西大開門,尺寸也不小,夠年份啊!我說得對吧?”

  這時,我看到燈光里是兩個人,四只眼都不大,卻都瞪得圓圓、目不轉(zhuǎn)睛、閃閃發(fā)光地盯著我瞧。一個就是這個圓腦袋、疙瘩臉、叫“大來子”的人。再一個猴頭猴臉,脖子很細(xì),一副窮相,就是細(xì)聲調(diào)的人。大來子叫他“小來子”。不知他們是不是哥兒倆,看上去可不像是一個娘生的。

  小來子問大來子:“你瞧這木佛什么年份?”

  這時我又進(jìn)一步知道自己還不是叫“木頭人”,而是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叫作—木佛。我對這個稱呼似乎有點熟悉,模模糊糊好像知道自己有過這個稱呼,只是記不起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啦。

  大來子說:“你先說說這木佛是什么年份?”

  小來子:“您考我?乾隆?”

  大來子:“你鼻子兩邊是什么眼?肚臍眼兒?沒長眼珠子?乾隆的佛嘛樣?能有這個成色?連東西的年份都看不出來,還干這個?”

  小來子一臉諂媚的神氣,細(xì)聲說:“這不跟您學(xué)徒嗎?您告訴給我,我不就懂了!”

  大來子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壞笑,他說:“先甭說這木佛。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小來子討好地說:“您說,我愛聽。”

  下邊就是大來子說的故事:

  “從前有個老頭和老婆,老兩口有個兒子,娶了媳婦。兒子長年在外地干活。老頭老婆和兒媳守在家。家里窮,只一間屋。老頭、老婆、兒媳各睡一張小床上。老頭子不是好東西,一家人在一個屋里睡久了,對兒媳起了邪念,但老婆子整天在家,他得不到機會下手。

  “一天兒媳著涼發(fā)燒。兒媳的床靠窗,老婆子怕兒媳受風(fēng),就和兒媳換了床,老婆子睡在兒媳床上。這天老頭子早早地睡了,換床這些事全不知道。

  “半夜老頭子起來出去解手回屋,忽起壞心,撲到兒媳床上,黑乎乎中,一通胡鬧,他哪知道床上躺著的是自己的老婆子。老頭子鬧得興高采烈時,把嘴對在‘兒媳’的耳朵上輕聲說:‘還是年輕的好,比你婆婆強多了。’

  “忽然,在他身下發(fā)出一個蒼啞并帶著怒氣的聲音說:‘老王八蛋,你連老的新的都分不出來,還干這個?’

  “老頭子一聽是老婆子,嚇傻了。”

  大來子講完這故事,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我聽著也好笑,只不過自己無法笑出來,心笑而已。

  小來子卻好像忽然聽明白了這故事。他對大來子說:“您哪里是講故事,是罵我啊!”

  大來子笑著,沒再說別的,雙手把我捧起來放進(jìn)屋子迎面的玻璃柜里,然后招呼小來子鎖好所有柜門和抽屜,關(guān)上燈,一同走出去再鎖好門,走了。剩下我自己待在柜里,剛好把四下看個明白。原來這是個小小的古董店鋪。這店鋪好似坐落在一座很大的商場里。我透過玻璃門窗仔細(xì)看,原來外邊一層樓全是古董店鋪,一家家緊挨著。我是佛,目光如炬,不分晝夜,全能看得清楚。我還看到自己所在的這個小店鋪里,上上下下擺滿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我的年歲應(yīng)該很大,見識應(yīng)該很多,只是曾經(jīng)被扔在我原先那主人黃臉漢子的床下太久了,許多事一時想不起來。這古董店里好幾件東西都似曾相識,卻叫不出名字。我看到下邊條案上一個玻璃罩里有個淺赭色的壇子,上邊畫了一些潦草的圖樣。看上去很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它是干什么用的了。

  過了一夜,天亮不久,大來子與小來子就來開鎖開門。小來子提著熱水瓶去給大來子打水,然后回來沏茶、斟茶,大來子什么也不干,只坐在那里一個勁兒打哈欠,抽煙;大來子抽的煙味很嗆鼻子。

  我發(fā)現(xiàn)這店鋪確實不大。屋子中間橫著一個擺放各種小物件的玻璃柜臺。柜臺里邊半間屋子歸大來子自己用,放一張八仙桌,上邊擺滿花瓶、座鐘、銅人、怪石、盆景、筆墨以及煙缸茶具,這里邊也是熟人來閑坐聊天的地方。柜臺外邊半間屋子留給客人來逛店。地上堆著一些石頭或鐵鑄的重器。

  我從大小來子兩人說話中知道,這地方是天津衛(wèi)有名的華萃樓古玩城。

  過不久,就有人進(jìn)來東看西看。大小來子很有經(jīng)驗,一望而知哪種人是買東西的,哪種人是無事閑逛。應(yīng)該跟哪種人搭訕,對哪種人不理。我在這店里待了差不多一個月吧,前后僅有三個人對我發(fā)生興趣。一個矮矮的白臉瘦子問我的價錢。小來子說:“七千。”對方搖搖腦袋就走了。從此再沒人來,我由此知道了自己的身價:七千元,相當(dāng)高了。這店里一天最多也賣不出二三百元的東西,有的時候還不開張。看來我可能還真有點身份呢。在市場里,身價不就是身份嗎?

  此后一個月,沒人再對我問津。可是,一天忽然一個模樣富態(tài)的白白的胖子進(jìn)了店,衣著干干凈凈挺像樣。古玩行里的人一看衣著就一清二楚。邋邋遢遢的是販子,有模有樣的是老板,隨隨便便的反而是大老板。這胖子一進(jìn)門就朝大來子說:“你這兒還真夠清凈啊。”看意思,他們是熟人,可是這胖子一開口就帶著一點貶義,分明是說大來子的買賣不帶勁兒。

  大來子明白,褒貶向來是買主。他笑著說:“哎喲,高先生少見啊,今兒早上打北京過來的?”

  高先生說:“是啊,高鐵真快,半個鐘頭,比我們從東城到西城坐出租還快。一次我從東四到西直門,趕上堵車,磨磨蹭蹭耗了一個半鐘頭。”然后接著打趣地說,“今兒我算你頭一個客人吧。”

  “我可怕人多。人多是旅游團(tuán),全是來看熱鬧的,我這兒沒熱鬧可看。這不是您告訴我的話嘛—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東西好,不怕放著。”大來子說,“您里邊坐。”

  高先生一邊往里走,兩只小圓眼卻像一對探照燈,上上下下打量著店里的東西。

  大來子說:“聽說最近你們潘家園的東西不大好賣。”

  高先生說:“買古玩的錢全跑到房市那邊去了。肯花大價錢買東西的人少了。你們天津這邊價錢也‘打滑梯’了吧!”他說著忽然眼睛落在我身上。上前走了半步,仔細(xì)又快速“盯”了我三眼,這當(dāng)兒我感覺這胖子的一雙眼往我的身體里邊鉆,好像原先我身體里那些肉蟲子那股勁。他隨口問大來子:“你柜里這個破木佛價錢不高吧?”

  大來子正要開口,嘴快的小來子已經(jīng)把價錢說出來:“七千。不算高。”

  大來子突然對小來子發(fā)火:“放你媽屁,誰定的價,你敢胡說!東西擺在這兒我說過價嗎?七千?那都是人家的出價,這樣大開門的東西七千我能賣嗎?賣了你差不多!”

  小來子機靈。他明白自己多了嘴,馬上換一個神氣,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說:“哎呀呀,瞧我這破記性!這七千塊確實是前幾天那個東北人給的價,您不肯賣,還說那人把您當(dāng)作傻子。是我把事情記差了,把人家的買價記成咱的賣價了。”說完,還在敲自己的腦袋。

  高先生當(dāng)然明白這是瞎話。這世界上瞎話最多的就是古董行。

  高先生笑瞇瞇看著大小來子演完這場戲,便說:“我也只是順口問問,并沒說要買啊!說多說少都無妨。”說著便坐下來,掏出煙,先把一根上好的金紙過濾嘴的黃鶴樓遞給大來子。大來子饞煙,拿過去插在上下嘴唇中間點著就抽。我一聞這香氣沁人的煙味兒,就明白高先生實力非凡。大來子叫小來子給高先生斟茶倒水。

  我呢?一動不動地坐在柜里,居高臨下,開始觀看高先生與大來子怎么斗智斗法。我心里明白,對于我,他倆一個想買,一個想賣。卻誰也不先開口,誰先開口誰就被動。于是兩人扯起閑天,對我都只字不提,兩人繞來繞去繞了半天,還是人家北京來的高先生沉得住氣,大來子扛不住了,把我提了出來。不過他也不是等閑之輩,先不說我的價高價低,而是手一指我,對高先生說:“今兒您也別白來一趟。您眼高,幫我長長眼,說說它的年份。”

  誰料高先生更老練,竟然裝傻,說道:“你這柜里東西這么雜,叫我看哪件?銅器我看不好。瓷器陶器佛造像還湊合。”

  大來子笑道:“您看什么拿手我還不知道?銅佛不會找您,就說您剛才瞧上的這木佛吧,您看是嘛時候的?”

  “你心里有數(shù)還來問我。你整天在下邊收東西,見多識廣,眼力比我強。”高先生不緊不慢地說。

  “您不說是先拿我練?我說出來您可別見笑。依我看—跟我條案上這罐子一個時候的。”大來子停了一下說,“而且只早不晚。”

  大來子說的罐子,就是條案上玻璃罩里的那個淺赭色的大陶罐,也正是自己看著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干什么用的那件東西。

  “你知道這酒壇子什么年份嗎?”高先生問大來子。

  大來子一笑,說:“您又考我了。大開門,磁州窯的文字罐,自然是宋?”

  高先生舉起又白又胖的右手使勁地?fù)u,連說:“這罐子雖然品相不好,年份卻夠得上宋。這木佛可就差得遠(yuǎn)了。”

  大來子說:“總不能是民國吧。我這件東西,古玩城里不少人可都看過。年份要是不老,那天那個東北人也不會上來就出七千。當(dāng)然他心里知道這東西什么分量,那家伙是想拿這個價投石問路,探探我的底。”大來子這幾句話說得挺巧,把剛剛小來子編的瞎話也圓上了。

  我在柜里,把他們一來一去一招一式全看在眼里,商人們的本事,一靠腦筋,二靠嘴巴,看誰機靈看誰鬼看誰會說。我從他們斗法之中真看出不少人間的學(xué)問。

  高先生聽了,隨即笑道:“打岔了。我什么時候說是民國的東西?雖然夠不上大宋,明明白白是一件大明的東西,只是下邊須彌座有點糟了,品相差了些。”

  大來子站起身從柜里把木佛拿出來,說:“您伸出手來?”

  高先生說:“你拿著我看就行了。”

  大來子執(zhí)意叫高先生伸出手,然后把木佛往高先生手上一放,說:“我叫您掂一掂它的分量。”

  高先生立即露出驚訝表情。大來子齜著牙說:“跟紙人一樣輕吧。沒有上千年,這么大一塊木頭能這么輕?這還是受了潮的呢!再晾上半年,干透了,一陣風(fēng)能刮起來。”大來子咧著嘴,笑得很得意。

  高先生說:“這是山西貨。山西人好用松木雕像,松木木質(zhì)雖然不如榆木,但不變形。可是松木本身就輕,山西天氣又干,這么輕不新鮮。再說看老東西的年份不能只憑分量,還得看樣式、開臉、刀口。我看這一準(zhǔn)是大明的做法。”

  大來子說:“甭跟我扯這些,您看它值多少?”這話一出口,不遮不掩就是要賣了。

  高先生本來就想買,馬上接過話說:“你要叫我出價,我和你說的那東北人一樣,也是七千。”

  “七千可不沾邊。”

  “多少錢賣?賣東西總得有價。”

  “多少錢也不賣。”大來子的回答叫小來子也一怔。不知大來子耍什么招數(shù),為嘛不賣。

  “那就不談了?”高先生邊說邊問。

  “別人不賣,您是老主顧,您如果非要,我也不能駁面子。”大來子把話往回又拉了拉。

  “別扯別的,說要價。”高先生逼大來子一句。

  “三個數(shù),不還價。”大來子伸出右手中間的三個手指,一直伸到高先生面前,口氣很堅決。古董行里,三個數(shù)就是三萬。

  高先生臉上的假笑立即收了回去,但還是打著趣說:“你就等著‘開張吃三年’吧。”說完他一邊站起身一邊說,“不是什么東西都能‘開張吃三年’的。古董有價也沒價。頂尖的好東西,沒價;一般東西還是有價的。”然后說,“不行了,我得走了。今晚北京那邊還有飯局,一個老賣主有幾件正經(jīng)皇家的東西托我出手,飯局早訂好了。我得趕回去了。”說完告辭而去。

  高先生是買家,忽然起身要走,是想給大來子壓力。可是大來子并不攔他。

  我在柜里看得有點奇怪,大來子不是想把我出手賣給他嗎?干什么不再討價還價就放他走了?

  大來子客客氣氣把高先生送出門后,回來便罵小來子說:“都是你多嘴,壞了我的買賣。”

  小來子說:“我嘴是快了些。可是七千這價也是您定的價啊。再說人家高先生明擺著已經(jīng)看上咱這木佛了,您干嗎把價叫到三個數(shù),這么高,生把人家嚇跑了?”

  大來子說:“你這笨蛋,還沒看出來,他這是假走,還得來。”

  后來我才懂得,大來子這一招叫“釣魚”,放長線才能釣大魚。

  小來子在古董行還是差點火候。一個勁兒地問:“叫人家高先生看上的都是寶吧?咱這木佛能值大錢嗎?”

  大來子沒說話,他心里似乎很有些底數(shù)了。

  我卻忽然想到,前些天大來子把我從原先那黃臉男主人手里弄來,只花了區(qū)區(qū)的一百元!古董行里的詐真是沒邊了。

  過了一周,高先生沒露面。店里卻來了另外兩個北京人,點名要看我,給的價很低,才三千元,還說最多是明末的東西。這兩人走后,大來子說這兩個人是高先生派來誠心“砸價”的,還說很快就有人要來出高價了。不出所料,過了五天來個黑臉漢子,穿戴很怪,上邊西服上衣,下邊一條破牛仔,右手腕上還文了一只蝙蝠。進(jìn)門就指著我要看,他把我抓在手里看了半天,張口竟叫出一個“驚天價”—兩萬塊。驚得小來子冒出汗來。誰料大來子還是不點頭,也不說自己要多少,只說已經(jīng)有人看上我了,黑臉漢子出的價遠(yuǎn)遠(yuǎn)夠不上人家的一半,硬把這黑臉漢子擋在門外。等這漢子走后,大來子說這黑臉漢子也是高先生派來的“替身”。他更得意。他看準(zhǔn)高先生盯上我了,并從高先生這股子緊追不舍的勁頭里看到我的價值。他拿準(zhǔn)主意,一趕三不賣,南蠻子憋寶,非憋出個大價錢不可。他對小來子說:“弄好了,說不定拿木佛換來一輛原裝的豐田。”

  一時弄得我自覺身價百倍。

  我雖然只是一個“旁觀者”,卻看得出來,這小來子費猜了。他既不知大來子想要多少錢,也不知我到底能值多少錢。他和大來子干了好幾年,沒見過大來子的買賣干得這么有根,這么帶勁。一天,他獨自在店里,忽然兩眼冒光,好似如夢方醒朝我叫道:“怪不得他那天把你背回來時,說‘抱了一個金娃娃!’,原來金娃娃就是你!”

  這一下我反而奇怪了。我是木頭的,怎么會是金娃娃?

  我一動不動立在玻璃柜里,雖然前后才一個多月,卻已經(jīng)將這各種各樣的花花腸子都看得明明白白。人世間原來這么多彎彎繞、花招和騙局;假的比真的多得多。不靠真的活著,都靠假的活著,而且居然活得這么來勁兒。雖然我還是我,卻在這騙來騙去中身價愈來愈高,這就是人的活法嗎?更叫我不高興的是,我既然是佛爺,怎么沒人拿我當(dāng)作佛爺敬著,全叫他們當(dāng)成錢了?而且當(dāng)作錢那樣折騰起我來。

  三

  一天深夜,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影在店鋪門口晃動,我剛才看見小來子下班離開店鋪時鎖了門,不知為什么這兩個黑影竟然不費吹灰之力,一擰門把就推開進(jìn)來。總不會是小來子給這兩人留的門吧?

  雖然店內(nèi)關(guān)燈,但我是佛,目光如炬,一眼就看清楚走進(jìn)店內(nèi)的兩個人。一個五大三粗,一個竟然是個光頭。兩人進(jìn)來直朝我這玻璃柜走來,拉開玻璃柜,雙手伸上來把我端出柜子。他們的目標(biāo)就是我,動作又快又利索,絕不順手牽羊拿點別的,只用塊黑布把我一包就走。我給這塊黑布一包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能聽到這兩個人跑步的聲音。

  從他們的跑步聲判斷,他們似乎上上下下穿越過一些不同空間,有一陣還在一條有回聲的通道里奔跑,后來奔跑聲就加入他們急促的喘氣聲。他們跑到一條街上。街上有汽車聲。突然,在后邊不遠(yuǎn)的地方有人喊叫:“抓住他倆,小偷!抓住他們!”這兩人就跑得更快。就在腳步聲變得極其緊急與慌張時,忽地發(fā)出一聲巨響,同時我好像被扔了出去—我確實被扔了出去—可能是抱著我的那人被什么絆倒了,我就從他手中飛了出去。在我飛行在半空時,包著我的那塊黑布脫落了。我看到了自己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然后掉落在地上那非常驚險的一幕!當(dāng)我撞在地面時,感到眼冒金星,頭部和肩部像挨到重錘一樣劇疼,不知自己是否被摔壞。

  直到完全靜下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剛才偷盜我的那兩個人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兩個小偷逃命要緊,顧不上我,追小偷的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被遺棄在一條深更半夜空蕩蕩的大街上。偶爾有一輛汽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我開始害怕起來,街上一片漆黑,這些夜行車不會看見我,如果它們從我身上一軋而過,我會立即粉身碎骨。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動,只有乖乖地等待死神降臨。可是我想,我不是佛嗎?佛總不會和人一樣的命運吧!

  忽然,一道強烈的光直照我的雙眼。我橫躺在街上,看著它直朝我飛馳而來,而且強光愈來愈亮,一輛車!我想我完蛋了,只等著它從身上碾過,突然它竟“吱呀”一聲,來個猛剎車。跟著我看見車門開了,一個人從駕駛車位下來,手里拿個電筒朝我走來。走到我跟前用電筒一照,自言自語地說:“他媽的,這是什么東西?我還以為一只死貓死狗呢,原來是一截破木頭!”他抬起腳剛要把我踢到道邊,忽然說,“噢?還不是破木頭,一個木頭人?木佛吧?老東西吧?大半夜誰扔在這兒呢?”他想了想說,“我得把它抱回去,說不定是件古董。”

  只他一個人,他自言自語,然后貓下腰把我抱起來,回到車?yán)锶ァR贿M(jìn)車門,一股很濃重很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一個人坐在車子后排座椅上發(fā)出聲來:“什么東西?”聲音咬字不清,像是醉了。

  這人把我遞給他,說:“您看吧,老板。興許是個寶貝!”

  原來車?yán)锏淖頋h是個老板,抱我進(jìn)車的是老板的司機。

  跟著,我感覺自己躺在一個軟軟的熱熱的晃晃悠悠的懷抱里,倒是很舒服。我開始慶幸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只聽這醉醺醺的老板對著我胡說:“你真是個寶貝,我的好寶貝嗎?不、不、不,我的那些大**的寶貝們?nèi)凇股蠞鈯y’呢!我怎么看不清你呢,你睜開眼叫我好好看看……”

  我可真受不了他嘴里噴出的酒氣。

  前邊開車的司機笑呵呵地說:“老板,它的眼一直睜著。您自己得睜開眼,才能把它看清楚。”

  老板說:“去你媽的,多什么嘴,開你的車,天天聞你的屁味兒誰受得了?楊科長說愛放屁的司機根本不能用……”

  我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老板就打起很響的鼾聲睡著了。只聽司機自言自語地說:“我忍了半天沒放,這就叫你聞個夠。”

  我還是沒弄清楚司機這話什么意思,只聽一連串吱扭吱扭關(guān)門似的聲音,一會兒就聞到一種很臭的氣味從車子前邊飄到后邊,漸漸與酒味混在一起。這種混合的氣味叫我無法忍受。我感覺我身體里邊又有點發(fā)癢,是不是殘存我體內(nèi)的原先那些小蟲子也受不了這氣味**起來了?

  轉(zhuǎn)天,我被放在一間氣派又豪華的客廳里,老板坐在這里喝茶。此時的老板和昨夜在車?yán)锿耆珒蓸恿恕W蛱煲律啦徽t著眼珠,口角流涎,滿嘴胡言,橫在車?yán)锵裰凰堋=裉齑┐髦苤苷χ亲樱黄堁孕Γ樕线€有點霸氣。我有點不明白,憑老板這種實力,為什么非用那個愛放屁的司機?昨天那屁味現(xiàn)在都不能琢磨一下,太叫人受不了了。

  將近中午時候,老板家里來了兩個客人。一個像曾經(jīng)到華萃樓大來子店里去過的高先生,有點身份,只是頭發(fā)梳得很高,抹了許多油。另一個文縐縐,肉少骨多,衣著古板,人還文氣。聽他們一說話,那個像高先生、頭上抹油的人,老板稱他華先生。文縐縐這位是在博物館工作的文物鑒定員,老板稱他曲老師。客人進(jìn)來沒有落座,就叫老板引到我身前,一起把我好好端詳,然后才落座,飲茶,開始對我品頭論足。

  兩位客人先說我“這件東西”不錯,是“山西貨”,曾經(jīng)施彩,甚至瀝粉和飾金。雖然年深日久,但還留有痕跡。看來這二位說話比較公道,因為不是買賣關(guān)系的,沒有故意褒貶。由他們嘴里我還對自己有了進(jìn)一步的認(rèn)識,我聽后不僅吃驚,還大喜過望。他們說出我正式的名稱,叫作“菩薩坐像”。他們還有根有據(jù)說出了我的年代,屬于宋元物件。華先生說是元初,因為我身上已經(jīng)有一點遼金以來的“野氣”。曲老師卻一口咬定我是宋佛。曲老師說,宋代的菩薩還沒有完全“女性化”,故看上去身軀有點偉岸,唇上有髭。元代就完全沒有了。曲老師還說,這皮殼下邊肯定有一層彩。歐洲人修這種老木器很有辦法,而且是一厘米一厘米地修,能叫皮殼下邊的彩繪充分顯露出來,咱們的技術(shù)還不行。如果真能露出彩繪,肯定大放異彩。那就得送到歐洲去修。

  二位客人中,曲老師是貨真價實的專家,還常在電視臺“鑒寶”節(jié)目里露面。經(jīng)曲老師這么一說,那位華先生便不敢再多嘴。

  老板欣喜異常,他對露不露彩繪的顏色沒興趣,只想知道值多少銀子。他笑嘻嘻地用“鑒寶”節(jié)目的口氣說:“您給個價吧。”

  曲老師說:“在咱們國內(nèi)真不好說,咱國內(nèi)藏家的收藏不是出于愛好,大半為了升值;文化不行,審美也差,根本看不出好來。這件東西要拿到香港拍賣得大幾十萬。在咱國內(nèi)最多十個八個吧。”

  這句話把老板說得腦袋像一朵盛開的大牡丹。

  經(jīng)曲老師金口玉言地一說,我確而無疑地身價百倍了。你是否認(rèn)為我心里也開花了呢?別忘了—我是佛,心無俗念,只望有個清幽靜謐的地方,空氣純凈,安全牢靠,不像現(xiàn)在活得這么揪心。想想吧,既然我這么值錢,下一步這大老板會拿我去做什么?這些有錢的人沒好處的事絕不會干。

  事情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這老板家有個佛堂。

  老板娘信佛。可是他家有錢,去廟里燒香怕招事,就把“廟”請進(jìn)家里,在家里建個佛堂。他家里的事老板娘說了算。家里豪華氣派,佛堂更是豪華氣派。佛龕、供桌、供案、供具,全都朱漆、鎏金、貼金、鑲金。還花了不少錢請了北京一位書法名家題了兩幅字。一幅是“佛緣”,一幅是“心誠則靈”,詞兒挺俗,卻刻成匾掛在迎面大墻上。佛龕里的佛除去金佛就是玉佛。聽這里人說,曾經(jīng)也有做買賣的關(guān)系戶為了討老板娘歡喜,使大價錢從古玩行買來幾尊佛,件件夠得上文物。但老板娘嫌舊嫌臟,還是喜歡自家請來的锃光瓦亮的金佛玉佛。她說她自己請來的這些佛一看就有財氣。

  為此,我先被老板送到曲老師的博物館,請一位修復(fù)師把我悉心清理一番。拿回來放在佛堂一角一個又明顯又不明顯的地方。因為老板不知老板娘對我是否喜歡。喜歡就往前擺,不喜歡往后放。看來我和這老板娘缺點緣分。她一見到我,就用鼓眼皮下邊一雙挑剔的小眼睛瞅我,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她不像大來子、高先生和曲老師,對我有一種欣賞的目光。她似乎討厭我,瞥了我?guī)籽酆螅徽f了一句:“怎么這么破,別給我這佛堂帶進(jìn)蟲子來。”

  老板說:“這尊佛一千年,哪能囫圇個兒。我已經(jīng)請曲老師用了他們博物館從英國進(jìn)口的最先進(jìn)的防蟲藥。”事后,老板就叫人把我挪到供案左邊另一尊佛弟子阿難立像的后邊。我心想,不管立在哪里,安穩(wěn)就好。

  老板娘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這肥婆。雖說她信佛敬佛,一天早晚兩次來佛堂磕頭燒香之外,碰到任何大小麻煩都還要跑到佛堂來念叨一番,把頭磕得山響,求我們幫助。于是我知道她家哪只股票要跌,哪個樓盤錢頂不住,哪個領(lǐng)導(dǎo)軟硬不吃,哪個親戚賴錢不還,再有就是老板近來又夜不歸宿了。她把她恨誰、咒誰死也告訴我們,叫我們幫她。哪有佛爺管這件事的?我又想了:人間信佛禮佛敬佛拜佛,都是為了自己這點屁事、這點好處嗎?

  一天,老板把城南大佛寺的住持請來,請他指點一下我們這佛堂的擺設(shè)是否合乎規(guī)制,還缺什么。老板與這位住持閑話時說的話,我也全聽到了。

  老板問道:“到您廟里去的善男信女多嗎?”

  住持見左右無人,說出點實話:“現(xiàn)在哪還有幾個真正的善男信女?都是燒香磕頭來的。拜佛都是求佛。把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推給

  佛爺。”

  老板說:“都是些什么人?”

  住持立即回答:“六種人。”

  老板:“噢,您都?xì)w納好了,哪六種?說說看。”

  住持開口便說:“第一種是得重癥的,生死未卜,來求佛爺;第二種是高考的學(xué)生,前途未卜,來求佛爺;第三種是你們做買賣的,盈虧未卜,來求佛爺。對嗎?”

  老板:“沒錯。第四種呢?”

  住持接著說:“第四種是女人沒有孩子,身孕未卜,也求佛爺;第五種是每次官員換屆時,前程未卜,來求佛爺。官員都是偷偷來,自己一個人,連秘書也不帶,悄悄來燒香磕頭,完事低著頭走掉。第六種,你猜是誰—”

  老板想了想,說:“我怎么知道?”

  住持說:“去比賽的足球隊員,贏輸未卜。一群壯漢一起來磕頭、求佛。”住持跟著又說一句,“你想想,這六種人加在一起,每年到廟里會有多少人,香火還能不盛?”

  這話叫老板聽了哈哈大笑。一時我也笑,滿佛堂的佛都大笑起來。

  其實我們這些佛都只是心里笑。既無聲音,也無表情。對人間的各種荒唐無稽,從來都是淡然相對,心懷悲憫,可憐世人的愚頑。

  四

  我終于沒能在佛堂中待住。一天,老板那個愛放屁的司機把我從供案抱下來,放進(jìn)一個講究得有點奢侈的金黃色的錦緞盒中。我進(jìn)了盒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感覺自己被放在汽車?yán)铮_出了老板家。聽說話車?yán)镞€是老板和司機兩個人,裝著我的盒子就放在老板身邊。他們要把我送到哪兒去,拍賣嗎?

  雖說佛主天下,我卻不能做自己的主。誰有錢誰做我的主。本來佛是人想出來,造出來,給人用的。可是人們?yōu)槭裁催€要給佛磕頭,這事是不是太過離奇?

  我聽見老板說話的聲音:“我還是不甘心把它送給這陳主任,畢竟幾十萬啊!”

  司機的聲音:“人家批給您一個工程能賺多少錢?人家不是沒給您幫過忙。當(dāng)初把市里蓋那個大劇院的活給您之前,甭說這一個佛,五個佛您也送了。再說這個佛是咱在大街拾的,白來的。”

  老板說:“哪是拾的?是天上掉的餡餅。要拾,怎么不叫別人拾到?”

  司機說:“您要不早早送出去,哪天叫您太太拿出去賣了,她還叫我用手機拍下來去打聽價錢呢。賣了錢也到不了您手里。”

  老板說:“她怎么這么不喜歡這個佛?”

  司機說:“人家不喜歡舊的,喜歡新的唄!我也看著佛堂里那些金佛玉佛漂亮。如果不是曲老師說值幾十萬,您會喜歡嗎?誰會喜歡舊的?誰不愛值錢的?”

  老板說:“那就不知道這陳主任懂不懂了。”

  司機說:“您會用得著為他操心?他秘書打一通電話,能把咱們市里最懂行的專家都叫去。不管懂不懂,懂得值大錢就行。”

  老板忽說:“他會不會把那個搞電視‘鑒寶’的曲老師也找去?”

  “肯定會!”司機說,“曲老師懂市場行情,能定價啊。”

  老板說:“那就壞了,曲老師就會知道咱把這木佛送給陳主任了。”

  司機的笑聲。他說:“這您就不知道了,曲老師為嘛懂得行情?他整天在外邊也折騰古董,搞錢。現(xiàn)在的專家哪個不憋足勁兒搞錢?您是用能耐搞錢,人家用學(xué)問搞錢。如果這佛叫曲老師沾上,美死他了,他準(zhǔn)會使點法子,從這佛爺身上搞出一大筆錢來呢。您怕他把您說出去?他才不會呢。悶聲發(fā)大財嘛。”

  “是啊!”老板說,“他可以給陳主任介紹個大買家,做中間人。”

  司機說:“賺錢的法子多著呢,只有我靠賣苦力搞錢。”

  他們笑起來。

  我在盒子里一聽,原來那個博物館的專家和這些買賣人并無兩樣,甚至更厲害了:一邊在電視上撈名氣,一邊在市場上撈錢。

  兩人在車?yán)镎f得熱鬧。老板忽說:“你怎么又放屁了?”

  我聽了一怔,并沒有聞到那天那種奇臭。我馬上想到我被嚴(yán)嚴(yán)實實關(guān)在錦盒里邊,而且錦盒里有一種樟木的香氣。我為自己感到慶幸。只聽司機說:

  “我糖尿病吃的藥拜糖平,就是屁多。十年前我剛給您開車時哪有屁?我的糖尿病就是跟著您天天晚上在酒店飯館歌舞廳陪著您應(yīng)酬吃出來的。”

  老板的聲音:“你小子天天在車?yán)锓牌ㄑ遥尤贿€怨我,哪天我找個沒糖尿病的司機把你換了!”

  司機的聲音有點發(fā)賴:“老板您舍得換我嗎?我管不住**卻管得住嘴,這么多年這么多事,您哪件事哪個人名哪句話從我嘴里漏出去過。您心里有數(shù)。哎,老板,現(xiàn)在馬上沒味了,我已經(jīng)打開‘送風(fēng)’了。”

  老板的聲音:“送什么風(fēng),開車門吧,咱們到了。”

  當(dāng)錦盒被打開,我被拿出來放在桌上,來不及弄清這是什么地方,只見眼前站著三個人,其中一個是老板,但他靠邊靠后站著。中間一人倒背著手,沉著臉看著我,那神氣好像他是佛。他身邊站著一個年輕人,肯定是秘書了。中間那人一動不動站著,呆呆瞧著我,似懂似不懂,他也不表示喜歡與否,站了一會兒便轉(zhuǎn)過身向右邊另一間屋子走去,老板和秘書馬上跟在他的后邊一起走去;好像他走向哪里,別人就得跟著走向哪里。他大概就是陳主任了。

  在他們走進(jìn)另一間屋子之后,由于距離太遠(yuǎn),我就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了。能聽到都是“喝茶、喝茶”,過一會兒還是“喝茶”。又過些時候,老板似乎告別而去,他走時沒經(jīng)過我這間屋子。看來我被陳主任留下了。隨后那年輕的秘書走進(jìn)來,重新把我放進(jìn)錦盒,輕輕關(guān)好。我好像被拿到什么地方放好,跟著我聽見關(guān)柜門和上鎖的聲音。

  我以為從此要過一陣“深藏密室”的絕對平靜的生活。我想得美!只過了幾天時間,我就給從錦盒里拿出來放在桌上,陳主任陪著一個人對著我瞧。這人并不是曲老師,剛才秘書向陳主任來報客人姓名時,說是“北京嘉寶拍賣行的黃老”。我想,陳主任是不是行事謹(jǐn)慎,刻意回避了曲老師這類本地人?黃老的年紀(jì)總有六十開外,謝頂,衣裝考究,氣度不凡,陳主任一口一個“黃老”稱呼他,口氣似很尊敬。他對我看得十分仔細(xì),還幾次用“不錯”兩個字夸贊我。在陳主任到另一間屋接聽電話時,他緊盯著我胸前的瓔珞與飄帶細(xì)看,忽然臉上露出極其驚訝的表情,好像發(fā)現(xiàn)了寶物。等陳主任聽過電話回來,這黃老立刻把臉上驚訝的表情收了回去,對主任只淡淡說了一句:

  “東西不錯,您要想出手就交給我吧。”

  陳主任說:“交給你我自然放心。”

  黃老說:“您的東西不上拍為好,我拿到香港去找買家。國內(nèi)買家大都是土豪,只認(rèn)鎏金銅像,要講看歷史看文化看藝術(shù)還得是人家歐洲人,肯出高價的也是人家。”

  陳主任說:“東西太老不能出關(guān)吧。”

  黃老笑得露出牙來。說:“您下次去香港去到荷里活老街那些古玩店看看就明白了,漢俑魏碑唐三彩,全是新出土的。只要肯出錢,什么東西都能出去。不單能出去,您要是咱們**的人,在那兒買了幾件,東西還不用自己往回帶,自管回來后到北京潘家園這邊來取。”

  陳主任聽得瞠目結(jié)舌,說:“那就交您全權(quán)去辦吧。”

  黃老說:“那好,別的事我就和小袁秘書說吧。”說完便告辭而去。我就被裝進(jìn)錦盒再裝進(jìn)他座駕的后備廂里。

  自從離開天津,我便找不到北了。

  我被轉(zhuǎn)手好些地方,經(jīng)手好多撥人,至少被十五六個人看過,而且是在各式各樣的環(huán)境里,高貴講究的,粗俗不堪的,一本正經(jīng)的,文氣十足的,我對什么樣的環(huán)境毫不在意,這都是人間的各種把戲,我只求一己的清凈。

  我的轉(zhuǎn)機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我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一個外國人拿著一大一小兩個放大鏡仔細(xì)打量我。外國人這么看佛嗎?我第一次看到外國人,他臉上的胡子修理得很干凈,根根見肉;牙齒像瓷器那么光滑透亮,金絲邊的眼鏡框后邊一雙藍(lán)色的小圓眼珠專注地看著我。他那股認(rèn)真勁兒給我一種好感。他有一個翻譯,把他的話翻譯成中文,說給我當(dāng)時的經(jīng)手人徐經(jīng)理聽。他說我身上刀刻的線條很深,刀法簡練有力,只有宋人才有這么好的刀法。徐經(jīng)理只是連說:“是、是、是。”這個外國人又說一句:“這種刀法,很像你們宋代北宗山水畫使用的中鋒的線條,非常有力,非常優(yōu)美。”他挑起大拇指。

  徐經(jīng)理只是點頭,賠笑,說是。看來他沒太聽明白。難道中國人對自己的好東西還不如外國人懂?

  當(dāng)這外國人看到我胸前的瓔珞和衣衫,也和當(dāng)時北京嘉寶拍賣行的黃老一樣露出同樣驚訝的表情,他輪番用大小兩個放大鏡一通看,最后開始與徐經(jīng)理談價錢。那些話即便有翻譯,我也聽不懂了。

  為了我,這個外國人至少到徐經(jīng)理這兒跑了三趟。最后他們開始對我進(jìn)行精細(xì)的包裝,當(dāng)一些有彈性的細(xì)綿紙把我小心翼翼地纏繞起來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見、聽不到了,我只能隨遇而安了。

  過了很長的時候,當(dāng)我被從一層又一層包裝中取出來后,我看到許多稀奇古怪的臉,紅的、黑的、白的、滿是毛的,全是外國人對著我驚奇地張著嘴,其中一個竟然用不流暢的中國話對我說“歡迎你來到德國德里斯頓溫格藝術(shù)博物館”,然后他們一同露出很友好的笑容。

  他們不會相信我一個“木頭人”能聽見他們的話吧。我呢?則是驚訝自己的奇遇,我居然來到一個從來沒有佛也不信佛的世界中來。這樣會更糟糕嗎?我還會碰到怎樣更驚險和古怪的遭遇嗎?

  想不到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德里斯頓溫格藝術(shù)博物館的驕傲了。

  這里邊有一個重要原因連我也不曾料到。在我一連串匪夷所思的經(jīng)歷中,只有三個人曾經(jīng)看到藏在我身上的奧妙。最早是那位搞“鑒寶”的曲老師,后來一個是北京嘉寶拍賣行的黃老,最后一個是把我“買”到德國來的那個外國人。他們都發(fā)現(xiàn)我身體一層皮殼下邊,還保存著一些宋代彩繪的顏色。在我進(jìn)了德里斯頓的博物館后,他們請來一些修復(fù)古物的高手,動用了很多高科技,將我身上一些沒有價值的表皮和污跡,一點點極其小心地除掉,這樣前后居然干了半年。我沒想到他們在我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卻漸漸將皮殼下邊一千年前的色彩,美麗的朱砂、石綠、石青、石黃五彩繽紛地顯露出來,叫我古物重光,再現(xiàn)當(dāng)年的輝煌。連我自己看了都大吃一驚。好像我穿了一件無比尊貴的華服!原來我竟是這般驚艷!哈哈哈哈,大來子、高先生、老板、陳主任要是見了,準(zhǔn)要后悔不迭、捶胸頓足呢!我最初那個黃臉男主人說不定還要跳河呢!

  我現(xiàn)在就在溫格博物館B區(qū)亞洲古代藝術(shù)一展廳的正中央。他們給我量身定制一個柜子。柔和的燈光十分考究又精妙地照射在我身上。最舒服的是柜子里邊的空氣,清爽滋潤,如在深山。柜子的一角有各種儀表,可以保證這種舒適無比的溫度和濕度一直不變。最神奇的是,原先我體內(nèi)那些肉蟲子好像全死光了,再沒有任何刺癢。最美好的感覺還是站在玻璃柜前的人們都在欣賞我、贊美我,沒人再想打我的主意,拿我賺錢。

  我應(yīng)該從此無憂無慮了吧。可是漸漸我忽然有點想家,有點彷徨和失落,有點鄉(xiāng)愁吧。可是我的家又在哪兒呢?大來子的古玩城還是那個老板家的佛堂?我是佛,一定來自一處遙遠(yuǎn)的廟宇或寺觀,那么我始祖的寺廟又在哪里?


  創(chuàng)作手記

  荒誕小說是可以放下太多東西的大袋子

  去歲將盡,寫過《單筒望遠(yuǎn)鏡》,我許久未能從自己制造的文學(xué)氛圍中走出來。對于寫作者,小說氛圍就是自己的內(nèi)心氛圍。這個用歷史現(xiàn)實主義描述的殖民時代的故事,太莊重、太壓抑、太憂傷,它快成了我的一塊心病。這時候,一個偶然的契機,實際上當(dāng)時只是看到書桌對面一尊宋代的木佛,心里冒出了一句話:“我的事你全知道,你怎么一句話也不說?”這便是《木佛》的由來。而我好像找到一扇門,一下子從多日的困擾中解脫出來。

  其實作家寫法的改變,常常源自于一種心理的需求。當(dāng)現(xiàn)實主義把我們捆縛得寸步難行和無路可走時,浪漫主義和荒誕主義就誕生了。

  荒誕,原本是一個大袋子。你那些現(xiàn)實主義裝不進(jìn)去的東西,都可以裝到荒誕這個袋子里。因為,你可以把這些東西壓扁、扭曲、變形,只留下它的精魂。荒誕是變形不變神。你放開手寫它,你還有放縱想象的快樂,并使讀者獲得閱讀的快樂。我的文學(xué)不能總叫讀者如攀珠峰,如搞科研;他們還需要閱讀的快樂和快樂的閱讀。如此說來,我要感謝《木佛》的到來,給我一個特殊的寫作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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